雪中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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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婚潮
他们已经分开十五年没有见面了，今日约见，他已不再风流潇洒，青春绽放，她带着一个半大孩子，面目憔悴无光；他叫于波，她叫夏雨，他们的儿子叫夏小宝。
四目相对，她冷漠无语，宿怨在心里，恼恨在眼里；他面露惭愧，无地自容，岁月的风吹走他们脸上的青春。夏雨漠然地瞪了于波一眼，一扭头拉着孩子离开他，走到200米外的一棵桃花树下背对着他坐下，她第一次开口向儿子诉说自己半生的过往经历:
“那年秋天，我从伏牛山下一个小村庄跑到武汉去上大学。秋未的一天早上，我正在宿舍窗下拿梳子梳头，忽然一个女同学推门向我说:有人找你。我疑惑地回头一看，门口站着一个鼻梁上架着一副眼镜的帅气男生。他笑嘻嘻地向我微鞠一躬，拿腔捏调地说:你好!大美女，你是夏雨小姐吗? 我暗笑他故意幽默的表演，一面回答是，一面大方地请他坐在床沿上。
他告诉我他是法律系的，在报栏上看到贴在玻璃后面的三好学生照片，一眼就选中了我，已经注意我两个多月了。他说着就伸出手要与我交个朋友，我矜持地缩手向后退了一步。
今晚上，我请你去看电影:这是一张电影票，请赏脸。他热情地笑着向我说。
碍于面子，我同意了;但心里暗暗告诫自己:对于现实这种轻浮的男生，一定要小心!
他笑着快活地奔下台阶跑了。
同室里的四个女生努嘴指着我挤眉弄眼，脸上都浮现出羡慕的表情。
那天晚上，我跟他去红楼影剧院看了一场青春剧电影。回校的路上，他还拉了两回我的手。我心里对他开始产生一种莫名的好感。
从那以后，不管有事没事，每天早上7点钟，他就像一只喜鹊似的飞到寝室里叽叽喳喳地叫一阵子，寝室里响起了欢声笑语；他简直成了一个快乐的活宝。
女生们注意住时间点，一看墙上的闹钟时针指向7点，她们就摆摆手，一齐趴到窗囗，把头伸出窗外，悄悄地说:“哎哎哎！来了，喜鹊来啦！"她们扭过头拍拍我的后背，拽我上前，不无羡慕地说:快去迎接官二代新郎官！好帅吔!你真有福气!羞得我面红耳赤，直想揪住捶死她们！
这件事很快在校园里发酵传开了，成了男生们课余饭后嘴巴上的谈资笑料。全班级的同学都知道他在追求我。他们扭过脸咧着嘴笑着从我们身边走过，似乎那笑影里隐藏着一些揶揄的意思。
说实话，那时候我对他真没有多少感觉。
有一天晚上，他约我走到一个荷塘边。月光透过树叶撒在一片荷叶荷花上，空气里散发着淡淡的清香和水腥气味。我们漫步走在一条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攀上一座石拱桥，绕过一个盛开着的月季花园，走进一片浓密阴凉的铁竹林。
我停下脚步，看看四下黑乎乎的，忽然害怕起来，猛然意识到危险袭来，想赶紧退出竹林，但被他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了。
他的头压在我的肩上，嘴里呼吸急促地贴上我的脸。我吓得我魂飞魄散，心里突突乱跳，左右扭动身子极力摆脱他，最后用尽力气掰开他的手臂，一溜烟钻出竹林跑开了。
他在后边跺脚甩胳膊气急败坏地叫嚷:你真是山窝子里的小女孩儿，封建死了!都什么年代啦？死封建！
打那以后，我就刻意疏远他，对他时刻保持警惕。有时实在拗不过他纠缠，就只好硬着头皮随他在附近有路灯的马路上蹓跶一圈。他也收敛了自己出格放肆的行为，不敢再对我动手动脚了。 这样，我和他不近不远地走过了两年时光。
第三年的冬天，他穿着大红风衣，像一团火焰似地开始疯狂地追求我。除了白天请我到街上馆子里吃饭，夜里还带我去歌舞厅唱歌跳舞。我不会跳，他就架着我的胳膊，掰手教我。
他转动着狡黠的黑眼珠子，天南地北地说出许多国内最新发布的令人捧腹喷饭的笑话 :例如某局长跟小三开房后穿错小三内裤跑回家被媳妇发现，某男电视主持人由于急着上班穿错妻子的高跟鞋，某俩口子年轻时骑车甜蜜搂抱、年老时厌烦打架……逗得我哈哈大笑，笑得肚子发疼，笑得直流眼泪。我糊糊涂涂的被他俘虏了。
我们手拉手像风一样在校园里笑着跑着，好像路边的冬青树和七色寒菊花都在微笑着向我们点头祝福。我像喝醉了酒似地生活在幸福的云雾里。我开始不知不觉地喜欢上了他 ，迷上了他，陷入了不能自拨的热恋中。
可就在这个时候，一个跟他有情仇的前女友坏了大事；她把我拉到教学楼墙角背静处，暗暗揭发了他。
她说，他是官二代，父亲是市里一个局长，母亲是质检局局长。他母亲对于市里官场家的女孩子了如指掌，打算留意给他物色挑选一个门当户对的绝佳对象。可他却偏不听，说他们那样的家庭百分之八十都是政治关系的联姻，非常瞧不起他们。他要自己做主，找一个志趣相投称心如意的人生伴侣，那怕是找一个农村的女孩子也不后悔。他要冲破现实婚姻关系圈，做一个特立独行的人。而其实从高中到大学，他谈了无数个女友，本省的外省的，城里的乡村的，像换衣服一月一套。结果，人家都受不了他那暴躁坏脾气，一个个离开他了。他就是一个玩世不恭的花花公子。
她说完后，再三叮嘱我一定要保守秘密，不能出卖她，说怕遭到他报复。然后就丢下我转身快步走了。
我像当头浇了一盆冰水，心里顿时凉了半截，鼻子轻蔑一哼:原来是这种人！可真是个狡猾的演戏高手。刚开放的初恋花朵一下枯萎凋谢了，我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里有一种被玩弄欺骗的感觉。
我开始冷淡他，迴避他。每次他赶上来拉我的手，我都狠狠地甩他一肘，努着嘴恼哄哄地走开了。
他追上来拦住我，抓住我的双肩摇晃着，问我到底为了什么事情生他的气。我一个不理他，他无可奈何，气得直跺脚。
至到来年春天三月，我都没有理睬他。他也视趣，不再找我，俩人的关系进入了冷淡期。
一个温暖的夜晚，月亮站在树顶，四周花气扑鼻，我坐在花园里的紫藤树下背英语。那边月光下的草坪上坐着几对搂腰贴脸的小情侣。
突然他从背后伸手蒙住我的双眼，吓得我尖叫一跳，手一松，书本滑落到地下。要死啊，魔鬼!我恼火地大声骂他。
他嘻皮笑脸地挨近我坐下，我慌忙挪开离他一尺远。 我严厉地对他说:请你以后不要再来纠缠我!我们的关系从此结束!
他吃惊地张大嘴巴，问:为什么?
你做的事，自己清楚!我气愤地说。
他急眼，腾地跳起来，疑感地问:是不是有人添闲话了?一一噢，难怪这几个月你不理我。可恶!妈的，我非找她们算账!非收拾她们!一一哦，对不起！这是气话。她们那是诽谤、造谣、污陷、嫉妒我!你怎么没有一点分辨的能力呐?她们的话你也相信?社会险恶，人言可畏呀。妈的，真恶毒！想拆散我们，休想!
说着，他放下高贵的尊严，也不顾旁边几对恋人注视 ，突然跪下，两眼闪着泪光，乞求说:晓荷，別听她们胡说八道!我是真心爱你的!我对天，哦不，对月亮发誓，这辈子只爱你一个人!你是我的生命!我的灵魂!要不，我把心掏出来给你瞅瞅……
我由怒转喜，禁不住噗哧一声笑。我被他的豪言誓语感动得周身有点微颤。
那几对恋人也拍手叫起来。这掌声更加强了我的感动。我被他的话冲昏了头脑，相信了他的真诚。我心里嘀咕怀疑向我告密的那个女生是出于报复才无中生有瞎编出那样的谎话。人与人之间不可信任。
见我回心转意，他乘胜追击，百般讨好，极力哄呵，滔滔不绝说了一大车温柔动听的好话，说得天花乱坠。他不停地摇晃着脑袋说:我父母是官员与我何干?我又不是跟他们过一辈子呀。我从来不在乎什么门当户对，那些狗屁陈旧观念、破规烂俗，滚一边去吧！我追求的是灵魂上的伴侣。
他跪在我脚下，抓住我的双手，继续解释:至于恋爱史嘛，你扒扒捡捡现在的大学生，那一个没谈过恋爱?谈过几任女友的男生一抓一大把。你瞧瞧对面一条街的两边的房子，住满了大学情侣。这有什么稀奇的?这就是现实，潮流，懂吧。西方社会包容开放，他们的婚姻观念淡薄，甚至没有婚姻家庭念想，视婚姻只是一种可笑的形式，结婚不结婚一个样。但中国的传统文化不一样，家庭是社会的细胞，人生的港湾，也得考虑顾及父母家族的情感心愿。这就是中西文化的不同。在哪儿说哪儿话。明天我决定在你们宿舍大门口正式向你求婚。答应我吧!你要是不答应，我就跪在这里三天不起来!
对面， 那几对恋人又鼓掌起来。
我感觉到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冲昏了头脑，左右为难，答应也不是，不答应也不是。看他那样信誓旦旦、坚定忠心的表态，心里不由得涌上一股感动的泉流。赌上一下吧!我下了决心，被动答应了。
第二天上午，是星期天，他手捧一束鲜花，跪在宿舍楼下，在一大群围观的学生的叫好欢呼声中，向站在台阶上满脸笑容的我正式求婚。他拖着长长的声音大声说:我一一爱一一你一一！我在几个女朋友的簇拥下，羞羞答答走下台阶，竟然放胆跑上前去做了个惊天的壮举:张开双臂拥抱了他。
毕业前的一个月，经不住他死缠烂磨，我们在外面大学街租了一间房子，开始同居了。不久我就怀上了你。
六月的一天早上，他领着我高高兴兴地乘火车回了一趟老家。
为了博得他父母的好感，我决定买一束鲜花，再买一些礼品送给他们。
我们穿行在人来车往树影斑驳的大街上，寻找两边的花店，看到一家赶快走了进去。我挑选出一束白色月季花买下。又走进一家进口食品专卖店，化了三千块买了一大包营养滋补品:两盒美国的果塔饼干，两盒韩国的雪花牛排，一箱法国红葡萄酒一一这钱是我平时晚上去城里有钱人家做家教攒的钱。
我们满脸汗水走进一幢十八层的大楼里，乘电梯上到十楼。他按响门铃，听到有人上前打开了门，一看猜准是他母亲。
他父亲腆着个大肚子正坐在金色皮沙发上看电视，他的光光的秃头顶上盖着一绺从鬓角扯到左耳的长发。他母亲的头发染成金黄色，手指捏着瓜籽送到两排牙间嗑着，脸上现出一副傲慢漠视的表情。
我满以为他父母见到我们一定会很惊喜高兴，万没有想到他们竟然是这样冷淡的态度。他们抬起眼皮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眼，便移开目光，没有表示出一丁点热情。我心思冒出不安、失望、后悔。
为了打破尴尬气氛，他讪笑着指着我向他的父母报告:这是我的女朋友，你们的准媳妇!
他的母亲撇着涂有唇膏的红嘴唇，脸上带有一种鄙夷不屑神情。她抬起那双高傲的眼晴上下打量着我的身段长相，从头看到脚，好像是在审查一个参军的女兵。
我自卑得低下头，心里忐忑不安，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我对他很不满。心里说，我的相貌满配过你们的儿子! 后来，我稍稍安定了紧张的情绪，拘谨地在他们面前的一把藤椅上慢慢坐下。他们开始审问我，问一句，我回答一句，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连他们的儿子都看不下去了，不断地打岔故意引开话题。
我耐住性子拘束地吃着那顿午饭，四个人围着桌子没话可说，场面十分尴尬。我先放下碗筷，推说有事得快紧回家。他父母依然冷冷的，也不挽留；但他却极力挽留我。我不听。谁能忍受这种压抑的气氛？我想赶快飞回到山里那个自由自在的家。
临走时，他父母竟连一分钱见面礼也没给我。这叫我十分不爽。礼尚往来，那怕给一点回赠物也是对人的尊重啊，真是太抠门了!分明是他们头脑里固化的门弟思想作崇，瞧不起乡下人。
我跑到大街上，他追上来我解释:也许他们忘了，以后会给你补上，眼光放长远一点嘛。谁信这鬼话！
我心灰意冷地回到了家里。见到你外公外婆，表面装作若无其，可内心又悔恨又害怕。害怕你外公外婆责怪埋怨我，骂我。但事情已经落到身上了，咋办？不能再瞒下去了！第二天，我提心掉胆地把我们的恋爱经过一五一十全告诉了他们。
你外公大吃一惊，头上白发根根竖立，脸色唰时发白，他气得呆坐在椅子上，呼呼直喘粗气。你外婆嘴巴噘得老高，愁眉苦脸直摇头。
我自知闯了大祸，胆怯地靠在厢房的门框上，吓得不敢出声。你外婆站起身走近我，低声说:傻闺女，千交待万嘱咐，你把握好自己，管住自己，可你，你就是不听!现在弄出这丑事，这可咋办哟!她着急得拍着大腿，说:这，这事要是传出去，可丢死人啦!你说叫我们以后咋有脸出门见人呢？
你外公气得瞪着眼晴，脸色苍白，长满花白胡子的厚嘴唇抖动着。他大手一挥说: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只有挽救损失了。明天赶快去医院流掉!咱夏家几代门风正，可不能为这事败坏了名声啊！
他怨恨地用指头捣着我说:咱是种地人，人家是当官的，两家根本就不在一个层面上，门不当户不对，人家压根儿就瞧不起咱们农民。这样走不到头的婚姻多着呢。你瞅瞅后院队长家的闺女，嫁给一个乡政府书记的儿子，前儿才离婚。还有你老栓伯的小闺女，找了县长的儿子，也离了。这种事可多啦！光咱村就有几十个离婚的人家。这世道变了，现在的年轻人势力眼，人都钻到钱眼儿里，那像我们老一代凑凑合合过一辈子。没有一点责任心，不考虑后果，也不管孩子有爹没妈，有妈没爹可怜不可怜，唉！没法说。听说现在城市离婚率都一半多了，想想有多可怕！他停了一下，然后数着指头接着说:你看看离婚后，社会上有跳楼的、跳河的、喝药的、上吊的、杀人放火的，吓死人呐！尤其是现在的婚姻法对女的不公，离婚叫你净身出户，要是带个娃娃还连累娘家人，苦一辈子。婚姻是一辈子的大事儿，可不是儿戏，要慎重啊！这事不会有好结果的，你赶紧跟他一刀两断!
晚上，我们坐在桌旁，围绕着这件事谈了半夜。他们苦口婆心劝我，我坚决不同意，一是怕受罪，二是不愿放弃这段几年来建立起来的感情。可是，不听他们的劝告，又怕伤了他俩的心，心里左右为难，陷入深深的自责忧愁中。我一夜都没合眼。
第二天，他跟后撵来了。他追着你外公外婆喊爹叫妈，奔来跑去，帮助择菜,扫地,提水，烧火；甚止端着铁锨蹴着鼻子去铲一头老黄牛胯下的那滩冒着热气的牛屎。他哄得他们喜笑颜开，魂儿都迷住了。看得出来他们对他诚实勤快的表现很喜欢。我对他俩态度的突然转变感到有些吃惊，心想:他们转眼就放下了成见和担心，认可准女婿了。世世代代淳朴憨厚的山闷子真好忽悠啊!
你外婆炒了十盘子菜，端上摆满一桌。她撩起围裙擦着手，围着黑圈的眼睛望着盘子里冒着热气的杰作，很是得意。
大家坐下来开始吃饭。他们不停地将猪肉片鸡蛋块夹起来放到他的碗里，他像头猪似的胃口很好的吞咽着。他也拿着酒瓶一杯接一杯的给你外公 斟酒;又捧起酒杯给你外婆敬酒，从不沾酒的她只得皱着眉头呷了两盅。他俩满脸通红笑嘻嘻地欣赏着未来的女婿，用古老高贵的名称一句一个相公叫他吃菜。我在一边心里暗笑他们迂腐。
他拍着胸脯向他们保证:请二老放心，决不会叫夏雨受一点委屈!我父母会像亲女儿对待她。以后啊，你们就叫我于波好了。收罢秋，请你们回城市的家住上一冬天。
一一听听，嘴甜得像嘴唇上抹了蜂蜜一样，虚伪得不遮眼!
三个月后，你外公从城里婚庆公司租了八辆红汽车，车头都挂上一朵大红花，又在村里请了几十个本家男女和大小村官，像庆祝国庆节一样，排排场场地把我送到了他家。
那婚礼场面可真是隆重盛大。宽阔豪华的大厅布置得金壁辉煌，庄严隆重，参加婚礼的人群中有他们的亲戚朋友，有上流社会的达官显贵、土豪大款，交谈喧闹声流泻到大厅门外。酒席摆了七八十桌，排场得跟政府礼堂的宴会一样。
婚礼结束后，我就住在他家养胎。他在市质监局上班一一那是他父亲托人找关系安排进去的。
我在山沟里长大，没见过大世面，心里单纯得象一张白纸。说话考虑轻重，做事察言观色，只怕踫撞他的父母。但即使这样，他父母也丝毫没有改变对我的轻视，对山区农村人，对你外公外婆的偏见。有什么办法呢?路走错了，回头已经晚了半年。
那一个月里，他们家里时常人来人往，回请送礼，招待吃喝，忙得他们团团转。握手拥抱，点头哈腰，交头接耳，张大嘴巴哈哈大笑……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烟酒气雾，整个客厅成了众生百态的小舞台。
他母亲斯文挑剔，成天乌云脸，好像谁欠她二百黑豆钱似的。她总是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左瞅瞅，右瞅瞅，一会儿说我不叠被子，一会儿指使我去擦窗玻璃，不断地向我夸赞楼下赵妈的儿媳妇，聪明娴慧又勤快，怀身大肚，还做饭,洗碗 ，扫地，上班，样样来得。
我知道她说的话是故意给我听。可人的体质不一样啊。那时我妊娠反应厉害，吃不下任何东西，就是喝下一口水也哇地吐得一干二净，直吐得掏心挖肝，天昏地暗，黄水里带着一些血丝;走一步喘两口气，晕倒了好几回;脸枯黄得就像秋天的树叶，手细得像麻杆棍儿。这样连性命都难保住的身体，能给你们干活吗?
可她却不那么认为，说我娇气，说女人谁没生过孩子，说过去困难年代的女人生孩子跟拉泡屎一样，站起来就能砍高梁辦苞谷。
我很窝火，一忍再忍。而他呢，也不争气，一下班就靠在床上玩手机，鞋袜裤子扔一堆，啥也不干，像一个甩手掌柜。姣生惯养的独子的习气渐渐显露出来。我一开导他，他就不耐烦地拍桌子，瞪眼晴 。……这是他吗?这与以前成熟、勤快、体贴的他简直判若两人。终于有一天晚上爆发了第一次战争。
那晚大概十一点光景，他醉醺醺地推开房门，趔趔趄趄一头栽倒在床上。 我厌恶地大声叫嚷:这样大的酒气，你也不为我肚子里的孩子想想?
他母亲站在门外不满地说:哟，我们小乖于波长这么大也没人敢说他一句不是，用不着你来数落他!
我没好声气地怼呛她:都是你们把他惯成这个样子!
你说话注意点!这是我们老于家，不是你们山沟里的夏家!我们家可是有素养的家庭。不像有的人，又懒又馋，说话没高低，做事没眼色，一点教养都没有。于波是喝醉了酒，平时我家的于波可是个懂事的孩子。他是这个城市最优秀的孩子。她忿忿不平地说 。
真没见过你这样护短的母亲!我毫不客气地怼了她一句。
他吼叫一声跳下床，睁着血红眼睛，气得咬牙切齿，轮起手照我脸上地打了一巴掌。
我震惊了!简直不敢相信他从一个温顺的小羊变成眼前面目凶恶的 野兽。我披头散发扑在床上，号啕大哭起来。
屋里没死人，要哭出去哭去!他母亲大声喝斥。
他父亲皱着眉头指着房门不耐烦地叫嚷:嫌不自在，明天你们就立刻搬出去住!这样整天鼓鼓憋憋，大家心里都不畅荡。也不怕邻居听见笑话!
我从床上爬起来，翻箱倒柜收拾了几件衣服装进皮箱子，怒气冲冲地抓住箱拉杆就要连夜回家，被他紧紧拽住了。
从小到大，你外公外婆也舍不得弹我一指头，现在却受到他们的打骂。在这样的家庭没尊严的活着有什么希望?我真想马上跟他离婚。但转念想到村你可怜的外公外婆，怕惹他们生气，就压下了怒火。
我意识到和他严厉的父母住在一起生活，以后的矛盾会越来越多，不如趁早分开过为好。
早晨，我坐在镜子前，望着自己带泪痕的红肿的双眼，披散的长发中隐藏着一张没有血色的苍白的瘦脸，与少女时代那的桃花似的笑脸简直是两个人。
我咬住嘴唇，悔恨自己单纯幼稚，轻信了他的花言巧语，不听別人的劝告，种下错误，结出苦果，憧憬的人生七彩图画被这场错误的婚姻撕得粉碎。没有亲人的关爱，举目无亲，形单只影，如同行走在大街上的流浪儿，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和迷茫。
如果再这样熬下去，我迟早会死掉的。 为了保住我们娘俩的性命，我打定主意，逃离这个官本位风气熏染的房子。
三天后，我们搬到他们的老房子里，房子在三楼，那小区就在市广场旁边。
他父母怀恨在心，也不过来看望一眼一一你看他们心有多狠!
我给你外婆打电话，骗她说日子过得很好，请他们放心。
每天上午，我强撑着随时可能晕倒的身体，一手提着垃圾袋，一手扶着楼梯栏杆艰难地走下楼去。再到大街市场上买回青菜，做好饭，等着他下班回家。心里想着，迁就着过下去吧，也许情形会有好转，年龄一大，他会改变孩子气的性格。
他很晚才从办公室回到家里，依旧喝得醉熏熏的。有几个晚上竟一夜不归。我质问他，他神色显然有些慌乱，称自己在加班，像他那样清闲的工作加什么班?明显是在撒谎。女人天生的敏感使我对他产生了怀疑。我不依不挠地追问他，他以各种理由搪塞，遭到我围堵拦截后，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回答不上来，脸色白一阵红一阵。
很快，我的猜测得到了证实。
一天晚上，我下楼在花园里的一条长椅上坐下乘凉，一转眼，突然看见楼房拐角处的昏黄灯光下，好像是他背对着我正在拥抱着一个妖艳的女子，两人难舍难分。
我气得浑身乱颤。我蹑手蹑脚贴着墙根靠近一棵灌木树，弯腰扒开浓密的枝叶一看:正是他!
我怒不可遏，冲上去没头没脑地扇了那女子一耳光，朝她脸上吐了一口吐沬，大声骂她:不要脸的臭婊子!
那女子直楞着眼睛吓蒙了，她推开他急转身跑了。
他也惊慌失措，满脸涨红，结结巴巴地吐不出半句话来，但仍然故作镇定地清了清嗓子，双手正了正领口，凶狠地瞪了我一眼:嚷什么，干什么?你疯了！哼!回去再给你算账!……
我一扭头气冲冲地艰难爬上楼，刚打开房门，他也就追上来进到门里。我回转身冲他破口大骂:你欺骗了多少女人!狗吃屎改不了本性，不要脸的东西!卑鄙无耻!骗子！流氓！
他恬不知耻地用手拍拍歪斜的右脸:就不要脸，你能把我怎么样?对于男人来说嘛，这种事情就跟喝水撒尿一样，嘿嘿!
我声嘶力竭地骂他:无耻！无耻！
我气得全身颤抖，哆哆嗦嗦地从沙发上抓起一个枕头砸到他的头上，紧接着又端起一盆洗脚水，泼了他一脸一身……
顿时，他变成了一匹落水狗。 他举起手掌捋了一把满头满脸湿淋淋的水，眼冒怒火，脸色煞白 ，嘶哑咆哮着抓狂。他气急败坏举起拳头砸墙，又蹦又跳，那怒火简直能把房顶冲个洞。 他抢上一步，揪住我的头发用力一推，我跌倒在沙发上;随即又把我提起来，蹭着地板拖到到门口，从门口又拖到窗下；又跑进厨房拿出一把尖刀，照准我的肚子就要扎进去。
我惊恐得头要被他割掉一般。求生的欲望使我本能地双手捂往肚子，一跌连声地尖叫。
他像是疯狂了，失去了理智，并不收手。他扔下尖刀，揪住我的衣领把我推到窗口，歇斯底里地大吼:这日子没法过来!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我吓得魂飞天外，大脑好像被无形的东西掏挖一空。无助的我面对一个失去理智的疯子只能服软求饶，我像一团稀泥似地瘫坐在在地上 ，跪着哭求他:求求你放过我们娘俩吧……我两眼一黑，顿时昏了过去。
我从医院回到出租屋，算是捡回了一条性命。他丢下五千块钱，头也不回地搬回他父母那儿住去了。
我想，感情已经破裂，再也难以挽回，强扭的爪不甜，于时打定主意马上和他离婚!
我打电话哭着告诉你外公外婆，他们很快就赶了过来。
我扑到你外婆怀里放声号哭。你外公看到我额角上的一道伤痕，咆哮着冲出门要找他们算账，你外婆惊慌丟开我冲上去死死拽住他的胳膊。
你外公回头安慰我说:闺女，你不要哭了!爹给你做主，不跟他过了!妈啦个逼!简直是没有一点人性，畜牲!一个小芝麻官有啥了不起的!回家，爹养活你!孩子么……生下来扔给他们!现在离婚的人多了去，不为啥丢人！"他的传统观念瞬间转变叫我吃惊。也许是为了安慰我，才违心说出这样的话。
但我却拿不定主意，是留下你还是放弃你?思想斗争非常激烈。但后来终于心一横 ，决定到时候通知他们来抱走你。
你外婆搂着我安慰说:路已经走错了，现在啥都不用不说了，要紧的是保住大人和孩子的性命。"她就留下来伺候我。
你外公还得回去收秋，站起身就回家去了。后来听人说，他气得一整天没有吃饭。
冬天，我们协议离了婚，并且商定好你由他们抚养。
很快又到了来年三月，你在我肚里快速生长着，你马上就要来到个花枝招展、绿树欢腾的世界上了。你在我肚里翻动、捣乱，闹得我碾转反侧，一刻也不得安宁;坐下就起不来，须你外婆搀扶;夜晚无数次跑侧所。
春天风景虽好，但我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我陷入恐惧、焦虑、悔恨和绝望中。
每当霓虹灯开满城市，窗外飘来广场上女人们跳舞的音乐声，我越发感到悽凉、失望。快活是他们的，我只有痛苦伤心暗暗流泪。
我有几回走到窗口，想闭了眼跳下去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样一切都解脱了;但一想到肚子里无辜的你，再提心吊胆地望望楼下的水泥地面，就开始两腿发软，没有勇气了，未了只有打消了轻生的念头。
你外婆也发现了我的行踪有些不正常，时刻警惕跟踪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预产期总算到了，我住进了市中心的妇产医院。
他们一家接到我的通知，也一齐赶到医院。
七天后，他们就要将你抱走了，母子就要分別了，那是怎样一种痛断肝肠的分别啊!
八点钟光景，阵疼就开始了。你外公外婆把我抬到产床上，阵痛的间隔时间越来越短，我抱住你外婆的头大声嚎叫:妈一一救救我!我不想活了!……
声音揪住病房走廊里每一个人的心，吓得那些待产的孕妇脸色苍白心惊肉跳。
我感到自己快进鬼门关了，心一横，把生死交给阎王爷，任由他发配吧。
而他们一家都垂手站在产房门口等候。
三个多小时的阵阵剧痛，三个小的竭尽全力，三个小时叫喊，我快支撑不住了。我的头发像水洗过一样，衣服能拧出水来，腰骨像要折断了两截。终于在深夜十一点十分产下了你。
当穿白大褂的护土把襁褓中的你抱给我看时，望着你水灵灵的小眼晴和红扑扑的小嘴唇，一股怜爱不舍之情涌上心头。母爱的力量盖过了丢弃你的意志。
听说是一个男孩，他们一家围了上来，眉开眼笑，争抢搂抱，望着你，他们一个个眼里闪闪放光，仿佛搂着的是一块光芒四射的红宝石，他们的脸上露出得意的暗笑。
我心里立刻做出决定:留下你!暗暗冷笑他们别高兴得太早了!我心想:十月怀胎，你们怎么待我的?现在来摘果实，妄想!
我迅速把这个决定告诉你外公外婆，他们也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大概他们是亲眼看到自己的女儿是拿生命才换来的一个小生命的缘故。
出院那天早 上，他们早早做好了抱走你的一切准备。一辆黑色轿车就停在外面大院里。
当听到我宣布对你拥有主权时，他们都吃惊得瞪大了眼睛，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
他母亲气得瞪圆眼睛，一屁股蹲在凳子上，恼怒地盯着我;说得好好的，咋突然反悔了呢?
他父亲给他使了个眼色，示意他去外面搬兵:看来要采取强硬手段了。
他们坐立不安，急得团团转，一会儿扑到窗口，一会儿又跑向大厅。
一看大势不好，你外婆扑向摇篮，紧紧地保护住躺在里面的你。 一场争夺小孩的战争马上就要打响!
你外公才不怕他们，他怒目圆睁，双手插腰傲视着他们，高大的身子像一座挺立的山峰。他挥舞着粗糙的铁拳高声吼叫:別以为我们山里人好欺负!有啥了起的！谁不想活了请过来!
走廊里的人面面相觑，病房里人都探出头来，一些好事者围上来看热闹，他们低声议论着。
我坐在病床上警告他们:如果你们强行抢夺孩子，我就立刻报警!
他们像一个个大皮球，全都泄了气。他父亲穿上扔在一边的西装，拿纸巾颤抖着擦拭额头的汗粒；他母亲阴沉着脸默不吭声。
他们无可奈何地看着我们走到大厅窗口办完出院手续，看着我们收拾完东西，目送我们乘上绿色出租车，消失在车流人海中。
我们租住到郊外一乡村独家小院，从此彻底与他们断了联系。
后来遇到你的继父，他憨厚老实，心地善良，是个开长途的客车司机，我们就结了婚。为了你的健康成长，他亳不犹豫地答应我不再要孩子。”
夏玉向儿子讲完她的悲惨故事，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里流露出忧伤神情。她漠然地望着护城河对面的高楼大厦，无限感慨地说:“转眼十五年过去了……那是一场不堪回首的噩梦啊……总算熬过来了啊!这座城市是我一生难忘的社会大学。”
小宝认真地聆听完母亲的倾诉，他的眼角流下两行的泪水。
他动情地抓住母亲的双手:“可怜的妈妈!你受苦了。等我就长大了，儿子一定会报答你的！”夏雨用胳膊搂紧了儿子。
小宝扭过头用怨恨的眼睛狠狠地翻白了一眼生父。那一位惭愧地垂下眼光，像一个学校里课堂上挨老师批的小学生。
这个时候他最担心他们母子会因为气愤丢下他走开，他像贼一样不敢抬眼正视他们，羞愧得无地自容。
他硬着头皮大步走到他们身边，突然情绪失控，竟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哭了起来。
他喃喃地哀求他们:“都是我的错，小宝，儿子，爸爸对不起你。”说着又偷看了一眼夏雨 ，“也对不起你的母亲……小宝原谅爸爸，给爸爸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好吗?……"
说着， 他用掉了扣子的满是污垢的袖子抿了一把眼窝上的泪水，咽了口唾沬，双手一摊:“现在，我没有一个亲人了……你们看我落到什么田地……"
夏雨吃了一惊，不知他家出了什么大事。想追问他，但又立刻打消这个念头。
小宝善良纯真的心也似乎有点被感化了，他态度缓和了一点，但他还是冷冷地问于波:“你家出了什么事了？怎么会剩下你一个人了？一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子?”
于波放下悬着的心，赶紧说:“儿子，你听我给你说一一”
“从第一眼看到你的母亲 ，你爷爷奶奶就带着有色眼镜瞧不起她，他们嫌弃她出身农村。他们决不允许我娶一个乡下姑娘。他们一心要攀附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家，从他们中间挑选一个又有长相又有人品的儿媳妇。他们想不到我会擅自做主，领回一个女朋友。
那天下午，我送走你母亲走后，刚一进门，他们就劈头盖脸地骂我。
你爷爷鼻子一哼，气恼地向我说: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嗯，这么大的事也不跟我们商量商量?不行不行，坚决不行!"他一边说，一边掐着腰在屋里来回走动。
我赌气把脸偏一边，眼里充满了不屑。
他把手举过头顶，不容辩解地说:现在社会这么开放，不要死心眼，非要一棵树上吊死人?好姑娘多的是。什么爱啊情啊，全是美丽的幻想。你要全面考虑，毛头孩子什么都不懂！
我向他说:可人家已经怀了孩子，你说怎么办?要是她闹起来，我出门咋见人?
你奶奶马上说:这还不容易，叫她把孩子打掉，给她点补偿不就成了。反正现在她又没跟你领结婚证，量她也不敢来胡搅蛮缠！"
我不依，苦苦恳求他们答应这桩婚事，可他们的心比铁板还硬，不妥协，不同意。
这可惹我恼火了。我一头钻进厨房，拎出来一口炒菜的铁锅，用力摔在他们面前，叭嚓一声铁锅烂成四牙，有一块差点弹到你爷爷的脚背上，他一蹦躲开了。
他俩惊恐得目瞪口呆，面面相觑。他们知道再逼迫我，我会做出拿刀子割手腕的自残行为 ，因为我小时曾多次这样危胁过他们。最后他们只好忍气吞声地做出了让步。
我是独生子，从小姣生惯养，说一不二，衣来顺手饭来张口，稍有不顺就大发雷霆，扔碟子摔碗，经常气得他们向我道不是。
我向往自由自野马的生话。我成天跑去跟几狐朋狗友到酒馆猜拳喝酒，去KTV喝歌跳舞，寻欢作乐。我认为这就是人生的全部意义。结了婚，等于一根绳子拴住了腿，新鲜劲一过，就呆不下去了，人在屋里，心早已飞到外面世界去了，那有心思照顾陪伴你母亲。为这事，没少跟你母亲磨牙。
我真该死!对不起你母亲。怪我不知道珍惜姻缘。那时骄横跋扈的我简直是吃错了药，昏了头，中了邪魔，千不该万不该那样丧心病狂地对待你的母亲……
从那天晚上跟你母亲大吵一架后，我就彻底丧失了做人的道德，跟那个女人同居了。
她是个独生女，她母亲从县城把带到市里，托人化钱找了份差使。她像多数虚荣心极强的女人一样，之所以看上我，跟我结婚，是因为看中了我父母的权势地位。……人啊!年轻的时候，玩世不恭，风流放荡，老了注定是不会有好下场的。
你母亲生下你以后，原商定由我们抚养，可她执意留着自已养一一当然，孩子是母亲身上掉下的一块肉一一我们也就依了她。但你也是我的亲骨肉啊，我能割舍得下吗? 你母亲太决绝，发誓从此两家关系一刀两断，一生永不相见!
从医院和你们分別以后，就不知道你们的去向，好像你们一下子从这座城市消失了。
你是我的亲骨肉啊，说不想那是瞎话;人再冷酷，也还存留一点做人的善念，何况是血脉相连的你呢?痛苦的思念漫漫会被时间冲淡，但决不会忘记。一生都放不下啊!思念的绳子一直拴住我的心。
我开始想尽一切办法打听你们的消息。跑到山里打听你们的下落，没有。找朋友，托熟人，凡是认识的人，询问不认识的人，只要有一点有价值的线索都不放过，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一个一千多万人口的中原大都市，方圆几百公里，茫茫人海，找人如大海捞针 。
我非常沮丧，疑心你们是不是去了北京、上海或深圳呢?
三年后， 就在我极度失望中，终于从一个朋友口中得到一个好消息，他告诉我你们往在城外乡村，具体那个村不知道；你的名子叫夏小宝，在星光幼儿园上学。
我惊喜得全身发抖，嘴里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你的名子。我马上开着车飞奔到那所幼儿园的大门口。
我给那个红鼻子的门卫老头塞了一包香烟，他领着我找到幼儿园的女院长。
我好话说了一大堆，恳求院长见你一面。女园长起初摇着头不同意，说是孩子母亲交待过了，除了她，任何人都不能见他。缠磨了半天，直到我急得眼泪汪汪，她才想了想，迟疑地同意了，不过要我保证只看这一次。
她走进了教室，扶着你走出来，穿过长长的走廊，又拐了个弯，领到我的面前。
我蹲下身子，伸手想抚摸一下你的小脑瓜，你怯生的退后一步，转身想逃走，被院长拽住。我把不情愿的你拉到跟前，仔细端详着你那张天真稚气的小脸蛋，我的眼泪就出来了。
你用水灵灵的黑眼晴怯生生地打量我一眼，转身跑开了。
我站起身苦笑着向美丽的女园长表示万分感谢。我激动得怕记不住你的名字，就借用她的笔把你的名子写在了手掌心上。
后来，你上了小学，中学，我像电影里的侦探一样通过关系，获得了你的准确信息。
在滨河路边的红太阳中学，一个当数学老师的老同学把我领到教室窗口，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见你并记住了你的长相。
我绞尽脑汁想方设法接近你，看到你。甚止有一次，我带着眼镜 ，夹着一本书，装扮成教师模样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室，转悠到你身边偷看你一眼。你都没有感觉到异常。我没敢 开口跟你说话，怕影响你的情绪。只要能看到你快活地成长，我就心满意足了。
谁知道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在学校大门里的广场上我意外地踫见了你的母亲。
那时我正低着头急匆匆地走进大门，冷不防与你母亲撞了个满怀。我点头一面说对不起，猛抬头一怔，看到一个似曾相识的面孔，像是你母亲。她看到我也一怔，她望着我，我望着她，都傻眼了。
这真是冤家路窄啊!
她穿着兰花朵白长裙，头发披散在肩后，她脸上皮肤松驰，眼角有了鱼尾纹，岁月不饶人呐！她的右手提着一只装饭的小铁桶。 我厚着脸皮尴尬地笑着向她问好，询问你的学习情况，住在哪里。她冷漠地丟下一句话:请你以后不要再来找小宝了，就马上走了。唉!我们成了陌路人。
冬天，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你爷爷的一个仇人跑到北京举报了他，半个月后，他就被中纪委抓走了。你奶奶经受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沉重打击，一天深夜，突发心肌梗塞去世了。你后妈看着大厦倾倒，带着你十岁的小妹妹跟一个欠债的房地产老板跑到香港去了。随即，我也被单位免除了公职。
现在 ，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亲朋好友怕受牵连，都躲得远远的。真应了那句古话:树倒猢狲散啊!这就是人们嘴上常说的报应吧。”
于波说完，用手指支住额头，蓬乱的头发被湖面飘来的风吹得像枯草。他就像街头一个穷困潦倒的流浪汉。大家都沉默不语。 过了十多分钟，他才慢慢地抬起头来，用指头捏着鼻子，甩一把鼻涕，望着儿子说:“小宝，现在我只有你一个亲人了，看在我是你爸爸的份上，请你宽恕、原谅我!”
小宝看着他那副狼狈邋遢相，冷笑道:“在我心中，你已经死了。让我跟一个不干不净的生活，可能吗?”说完，他挽着母亲的手臂大步走了。
在他们的面前，夕阳的余辉染红了湖水，中原城被霞光映照得金碧辉煌。而他们身后，于波的身影逐渐缩小缩小，最后消失在苍茫的黄昏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