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去了,天边飘移着一大片鱼鳞似的红霞,暮霭渐渐暗淡下来。小河边的杨树镇在淡淡的薄雾里沉默静坐,河对岸是无边的齐腰深的麦田,成熟的麦穗都鼓鼓地咧开了嘴,半露出金黄色的麦粒,空气里散发出浓郁的麦香气味和河水里的鱼腥气息。
杨二林浇完一分地菜园,挑着两只铁桶从麦田中间的小路上晃晃悠悠地走向自家的院子。虽然节令已进入夏季,但傍晚天气依然清凉怡人。
院子中央放着一张红漆剥落的小方桌,几把杨木椅子围了一圈。杨二嫂从烟雾弥漫的灶屋里端出一竹筛热气腾腾的白馒头,放在桌上,又摆上碗筷和一盆青菜。她抬头看见收工回来的丈夫,撩起围裙角揩了一下额角上的汗粒,微笑着说: “快点洗手吃饭吧。”又回头向着正手脚不停的公公婆婆说:“你们也来吃饭吧。”
杨老爹正拤了一把鲜嫩的青草丢给蜷卧在杨树下的一头温驯的小牛犊,那懒惰的小家伙摇摆着尾巴驱赶着身上的苍蝇,伸长舌头卷了一把进嘴里咀嚼着。猪圈里的两头成年花毛猪,两条前腿趴在墙头上哼着要吃食。杨四妈躬着腰扫完墙根最后一片草叶,直起身子走到大门口,向着正在河边玩耍的两个孙子大声喊到:“大木,二木,回来吃饭一一"两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蜻蜓一般飞了回来。
一家人围坐在桌边开始吃饭。杨二嫂拿勺子往碗里盛饭,一转脸忽然看见在城里教书的大哥从小石桥上匆匆走回来。他早己撂了土地,带着老婆孩子搬进城里去住,一年很少回家,一定有什么事情?杨二嫂心里想。
杨大林径直走到二林家的饭桌边,二林忙站起来招呼大哥吃饭。而大林却显得神情凝重恐惶不安,声音沉重地向他们宣布: “出大事啦!红钞票担保公司老板跑路了!”
一家家惊恐的睁大眼睛,杨二林的头脑嗡的一声响,感觉到天一下子跨下来了;华二嫂惊恐得魂飞魄散;杨老爹杨四妈没上过学,不懂得“跑路”的意思,就急切地问大儿子:"啥叫跑路?”
“跑路就是骗子拿着钱跑了!”大林解释道。
两个老人面面相觑,觉得要大祸临头了。因为他们知道二林经管了全镇人的钱,借给县城的一家担保公司,这下坏大事了。
二林盯住大哥的眼晴,结结巴巴地说:“这,这么快就倒闭了。前天我才去公司打听过,老板笑着承诺说没事,放心吧,这个月利息晚几天发放。这,这太突然了!"
“这半年时间,你只顾埋头忙着干活,也不关注形势,咱这边远地方偏僻,信息闭塞,又不打听消息,县城里的百十家担保公司轰轰隆隆全倒闭了,还有几家P2P也关门了。老板们有的自首,有的被抓,有的东躲西藏,有的跑到外国,红钞票公司倒闭得还算晚一点。我也没投钱,不关心这事儿,今天上午才听一个朋友说公司老板跑了,就赶紧回来通知你。”大林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镇上一百多户的钱都是我经手办理的呀!我们得赶紧去公安局报案!"
"实话对你说吧,即使报了案,老板抓住 判刑坐牢,三年五载,追查完资金,未了返还的比例很少很少,甚止血夲无归。"
“那钱去哪儿啦?总不会长翅膀飞到天上去?”
“这些老板早就铺好了金蝉脱壳的路,除了买通贪官,把资金转移到大小老婆子女亲戚名下,宁愿坐个十年八载牢,也不还你一分钱,出来坐享千万资产。这世道变了,千年欠债还钱定规打破了。”
杨二林惊恐得瞪大眼晴,心脏在胸口撞击,血液在全身喷涨,额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子。他一下子瘫坐在椅子上,壮硕的身子差点把椅子砸坏。
杨二嫂听完大哥的话脸色煞白,她捏紧两拳,嘴唇哆嗦着骂道: “这些丧尽天良的东西!这些挨乱刀的不得好死!这可都是咱们农民汗珠子摔八瓣的血汗钱呀!真的要不回来了么,大哥?”
大林坚定地点点头。
杨二嫂转念想到二林,怒气窜起,她愤恼地抓起一双筷子直戳他的鼻子: “当初我劝你不要把钱投到红钞票公司,你挺脖子犟,不听我的话!什么号召啦、证照啦,全是骗人的!现在可好,老板跑了,我们一家子的钱都给骗光了,这可叫我们怎么活呀!这还事小,事大的是你经管的镇里一百多户人家的几百万块钱呐,哼!我看你怎么向他们交待!”
杨老爹、杨四妈站起来拉着大儿子的胳膊哀求他说: “大林,你是有文化的人,无论如何想办法也得把咱们老农民的钱要回来呀!这可是咱们一辈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的血汗钱呀!难道这几千年的规矩真的要变了吗?”
大林摊开两手皱着眉头说:“很难要啊,希望不大。一切从头开始吧。”
老俩口心里一下子冰凉懈劲了,但又不甘心,心存一线希望。他巴巴地望着他问: “真的一点办法没有了么?”
大林无奈地摇摇头。他想安慰二老,却又想不出什么办法,心里非常忧愁。
两个老人闭了口,失望地瘫坐下去。
杨老爹看着绝望崩溃的二儿子,夲不想责备他,但心里还是忍不住地埋怨他几句: “二林呀,你把咱家毁了啊!你把镇上的一百多个家坑了啊!咱们祖祖辈辈忠厚老实,从来不做伤天害理的事……以后,你叫,你叫我们咋有脸出门见人呢……”杨四妈急忙用手拧了一下老伴,使眼色不叫他再埋怨儿子了。
杨二嫂听了大哥的话,又看看垂头丧气的丈夫,心里绝望起来。她两眼泪涌,拍着大腿号哭起来。大林急忙指指路上,叫她别嚷嚷让人听见,她只好哭了半截又噎回到肚里。但她还是控制不了心头的恼恨,对着丈夫叫嚷: “这是被子能捂住的事情么?明天全镇人都会知道的。你这挨刀的害得大家遭殃。你拿什么还人家钱?你活不成了!天塌了!屋倒了!老天爷要灭我们一家子,我们可怎么活呀!”她接着低声呜呜哭泣。
她抺了一把眼泪鼻涕,猛然转过身去,一手拉住一个孩子,说:“走,我们回你外婆家去!这日子过不下去了……”
公公婆婆急忙跟屁股后撵着拉着求情;大林也上去劝阻不住;二林知道媳妇的性子,越劝越醉,也不管,任他们走去,心想,反正家要散了。
他们娘仨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之中。
大林也不再说话。他仰望星空,无计可施,想,无法可想,只有听天由命了。然后他一个人回到左边自家屋里关门睡下,那里由他九十岁的老祖母一个人守着。
现在,院子里只剩下杨二林一个人坐着,他像一个立着的石磙。月亮似乎在嘲笑他,星星也似乎在嘲笑他,全世界的人都在嘲笑他。他的脑海里像灌满了泥浆,浑浊不堪,里面嗡嗡作响,如工厂里轰隆隆的机器声。他感觉心头像火山喷发,全身的皮肤都在轰轰燃烧。 他像一个燃烧的火团,难以忍受。他立刻跳将起来,直朝河边冲去。
月亮悬在杨树镇的上空,月光下河水潺潺流动着,茂密的绿苇丛里传出青蛙们快乐的叫声。鸟儿们这时候正闭了眼晴缩头在苇巢里睡着了。
华二林跳进没膝的河水中,他立刻感觉到有一群小鱼在吮咬他的小腿,一圈圈涟漪向岸边扩散开去。他躬下腰,把头浸泡在河水里,想浇灭头顶上的熊熊大火。十分钟后,他又爬上岸,甩了甩水淋淋的头发,这才感觉全身的烈火才消减了一些。 他感觉自已疯狂了,已经控制不了自己,只想奔跑。他绕着环镇大道跑了三圈,一边跑,一边想着将要把他吞噬掉的灭顶灾祸。眼前一幕幕找他算账的可怕的情景在不断地闪现。
事情隐瞒不住,明天,这个三十年才建成的富裕安宁的小镇就要大祸临头了,坏消息一定会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那时整个镇子就像一口开水翻花大铁锅。每个窗口都会传出相互指责的吵骂声:男人们粗野的怒骂声;女人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老人们又哭又叫的诅咒声;孩子们吓得哇哇的哭叫声……全镇陷入一片恐怖之中。大家遭受如此灭顶之灾,不亚于一场大地震。几乎一夜之间,大家都变成了穷人。他们担心钱要不回来,孩子上学交不上学费,病人躺在医院交不上费用,婴儿没钱买奶粉,无钱买化肥、农药、种子。他们会串联商议,最后一致将矛头指向杨二林……人们从各个门里窜出,男女老少,他们手持棍棒菜刀,杀气腾腾地冲进杨家院里,将房子团团包围,他们气愤地要将小楼房抬起来摔碎才解心头之恨。“还钱!还钱!还钱!"的声浪一波高过一波。 ……杨二林不敢往下想,头卡卡嚓嚓的像炸雷要爆炸,只觉得天旋地转,一棵棵大树在眼前倒下去。他一头扑向一棵杨树,没扶住,身子重重地栽倒下去……梦幻里,拾破烂的王阿婆睁着一双怪眼晴,死捶乱打地咬住他的衣襟不松口;卖鸡蛋的胡老三两眼通红,照着脸上左右开弓,打得嘴角流出鲜血,眼冒金星;在城里打工的赵红毛,手里捏着一根锄把粗的黑钢管,照额头一击,顿时血流满面……他翻了十几个滚,踉踉跄跄站起身,又看见满脸横肉的宰牛匠陈老六,手里举着一瓶标有骷髅头的敌敌畏,故意抛洒一地,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毒药气味;最心惊肉跳的是对面三层楼顶一个人大喊大叫地要往下跳……人们重重包围,像践踏一只蚂蚁,百拾双手像百拾把刺刀,百拾双眼晴射出愤怒的火舌,要烧死他……人们牵走了小牛犊,赶走了两头花毛猪,开走了拖拉机,装走了囤里的小麦、玉米、花生、芝蔴,连田里那八亩小麦也割得一棵不留……
杨二林吓得魂飞魄散,猛地惊醒过来。他欠起身环顾一眼空荡荡的四周,精神彻底崩溃了。他伸展四肢,像一具死尸平躺在惨白的月光下,感觉身上的血液像被无形的东西抽干吸空,感觉自己已停止了呼吸,连出气的力气也没有了。 四周沉寂,微风凉爽,高大杨树的叶子的黑影在地上爬动。 突然,他用尽全身的力气爬起来。他抄近路,像幽灵似似的潜回到自家院子里。他悄悄推开房门,从黑暗的墙角摸到一壶过麦季喝的四斤散白酒,又侧耳听听父母房里的动静,然后轻轻地关上门走了。
他重新回到河边。望着闪着月光的潺潺流水,回过头望着老屋和村子,他大声地说道: “父亲,母亲,老婆,孩子,亲戚们,村里的受害乡亲们,苍天做证,我杨二林一心为大家谋福,没料到遭此大难。今生还不上大家了,就让我的灵魂去偿还你们吧……” 说完,他抓起酒壶,将四斤白酒全灌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