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那年,我刚记事儿,清楚的记得那天晚上,天已很暖和,我摊个破席片在笼门外躺着,我奶在灶房里摊煎饼。小爹捧出一张煎饼跑出来给我,说:“快吃吧,这是咱家最后一顿饭了。”因为从明天起就要入大食堂了,今天把家里剩的面油全都吃光。
其实刚开始吃食堂饭倒是个很新鲜愉快的事,全村男女老少搬着凳子,拿着碗筷一齐涌到食堂院里。那里饭食早已备好,两大缸面疙瘩,蒸笼里是热气腾腾的花卷馍,大家都去争抢挤头吃,一百多人吃得热火朝天。
那年月新鲜事特别多,小孩家爱看热闹,只见塘岸沟边修着成排小高炉,不分昼夜一齐烧火冒烟,把天空映照得通红,炉火烧个红薯吃很方便。我还爱看放大树,田子大伯家门外有棵很古老的皂角树被放倒了,说是要炼钢用。西头怀娃家人们习惯称桑树底下,因为院里长着棵两三搂粗的百年以上的大桑树,人们连挖带锯忙了几天,如今终于也被放倒,几只青鸾白鹤看到巢被毁,在天上盘旋哀鸣。先放大树,后放小树,碗口以上粗的树几乎全部平茬。那时我还依稀记得几十人抬着大方桌,周围结着彩,敲锣打鼓,吹着琐呐到杨庄公社里去报喜。地里干活声势也十分浩大,集中千百人深翻土地,妇女们搽着花脸,男人们褪衣衫光膀子,有的干脆耍(脱)着光脊梁,在刮着寒风飘着雪花的野地里噢吼大叫。这种叫声只在我们家乡见过,别处无有,现已绝迹。
可惜,食堂里的伙食越来越差,稀汤寡水,延续到笫二年收罢麦,花卷馍没几天就变成了黒窝窝。秋天,只剩蒸红薯了。我实在吃够了,把剩下的半根糖稀红薯顺手“啪”摔在墙上,一向溺爱我的奶奶上来给我一巴掌,“遭孽啊!年成要来了,你知不知道?”她边说边小心地把红薯刮在手中。此时,我也隐隐感到了不祥之兆。
果然,食堂的饭越来越稀,只丢些萝卜缨红薯叶,而且定量,由保管掌勺,按人头分大人小孩不同标准打饭。人们形容饭稀编成顺口溜:“端起碗,照像馆;勺子扎个猛,捞个白菜梗。”地里干活的人群也没有了过去的欢叫,好像有种可怕的气氛笼罩着,活儿干着干着就随时停下,一堆一堆的围成一圈,拉出一个人又推又搡,还朝那人的脊梁上辟辟啪啪乱打乱捶,说这叫辩论,令人触目惊心。我觉得人们疯了。辩论的意思在我读书识字前,一直误解为就是拿看鞭子往人们的光脊梁上狠狠地抽打。
天气愈来愈寒冷,饥饿也愈紧。食堂每日的稀饭减为两顿。早饭后,盼着晌午饭,心情还好些。待吃过午饭后,想着下顿要等到明天早上,心中便发熬煎,寒冷饥饿的长夜真难熬啊!我在被窝啜泣,因为无气力大哭。我奶用脸盆烧了点开水,里边放点葱段加盐,虽解不了肚里饥饿,但身上却暖和些了,勉强入睡。我的脖梗支承不住脑袋,头向一边歪着,成晌地静坐,尿尿无力站起,坐地上隨地就尿,放任自流。
我见邻居凤姑也瘦得脱了相,嘴唇变得很薄,紧贴在牙花上。她弟弟奇娃和我一起坐着晒太阳,褪下破棉祆逮虱,虱子倒很肥。只见奇娃身子只剩下一副骨架,头似骷髅,从侧部肋骨处似乎能看到心脏呼歇呼歇地跳动,使人觉得祼露出生命的本源,又让人担心命悬一线,随时就会停止跳动。多年后我从老照片册子上看到行将饿死的非洲黒孩,身旁有只秃鹫等着啄尸,觉得似曾相识。
这是一片荒凉死寂的村庄,没有鸡鸣,没有狗吠,更没有孩子们的呼唤喧闹声。人们多数都奄奄一息,死神在上空徘徊,今天晚上人们脱下鞋衣睡觉,笫二天早上可能就有老弱病残者再也起不来了。饥饿和寒冷老是结伴而至,因为饥饿,缺少热量,越饿越冷。九妮她奶床上只有一个干席片和薄饼般的破床单,冷得彻夜嚎叫,五更断了气,身上僵硬,床单被冻得粘在身上,人们费很大劲才揭下來。
饥饿饿断了亲情。庄西头老瞎子提个瓦罐捣个拐棍一路哼哼唉唉早早的来到食堂等着打饭,回来时半路蹲下先喝了一半,然后弯曲着食指将罐沿上的饭刮净抿到嘴里,剩下的饭回家再和他老妈平分。结果他熬过来了,他老妈却饿死了。生产队窖里的红薯被偷,这是留的红薯母,待开春下池育苗,赶麦前栽芽子早红薯,这几百斤红薯是全队一百多人的命,如今竟然被盗走几个,这是绝不能容忍的!于是队长田子和会计洪训领着几个人挨家挨户捜査,结果在老憨他爹被窝里找出两个。田子责问:“七叔啊,你干毬这事,这该咋说?只有你饿,难道别人撑?!”七叔做出很惊讶的样子,“我咋能干这事,肯定是俺那二毬娃儿干的,看我嘴巴扇他!”找老憨回来,老憨记得很清是四个红薯,和他爹平半分,每人两个当时都吃光了,咋还有两个?这分明是他爹打拐私藏。二毬脾气上来,于是就往他爹身上推,“我没偷,是我爹下的窖,我只管放风。”扭送大队路上爷俩还在对咬。
饥饿危难之中也更见真情。小叔逮了只老鼠放到食堂火坑里烧,皮毛烧焦像一块炭,但里边不熟。他分给我两条腿,我很快吃完,眼睫毛不眨瞅着他吃,他又分给我一个心和一块肝,上边带着血,吃着真香啊。现在想起还恶心,那时却是美味。
南院哑巴嫂饿急了,到磨屋里搜寻,希望能找到点吃的。果然,在墙窟窿里发现个纸包,里边有点粉,他以为是面,自己不舍得吃,给三岁的女儿冲成糊喝。谁能想到这竟是中药人信,也叫砒霜,磨道咋有这东西?可能是毒鼠用的饵,这要了女儿的命。哑巴不会嚎啕大哭,只似一只受伤的小母狗踡曲在墙角唧唧咛咛的哀叫。
风姑她妈也就是我五奶也正是在这个冬天饿死的。她从食堂打回来饭,给每人盛了一碗,孩子们很快喝完后眼眨眨看着她,她看着燕子儿一般张着嘴的孩子们,实在不忍,饭送到嘴边又放下舍不得吃,喂给孩子们,自己头一昏,眼一黒,悠悠迓迓就过去了。其实死倒不是个多难受的亊,只是舍不得一窝娃子,也苦了孩子们。
春节到了,食堂拿出仅存的最后一点粮食改善生活,要包萝卜馅杂面扁食。食堂人手不够,找两个妇女帮伙,同时给这两个女人各发个口罩,说是讲卫生,实际上是怕她们偷吃馅,这好像是防牲口捞嘴吃青被带上了笼嘴。食堂柴禾也烧光了,只得扒坟掘墓,挖出棺材板烧锅,那已沤朽了的棺材板上凝结着人体腐烂后留下的一层白霜。人们听说要改善生活,都忍不住来观看,好些人多天己互不见面了,猛一见都变了样,有的骨瘦如柴楞楞倒,有的胖得迷缝着眼,这是浮肿。初一早上每人分到五个扁食,东院拐子爷将扁食放在院里祭了祭老天爷,又端到屋里祭了灶爷灶奶,并跪下磕了三个响头。
过罢年,食堂断炊停伙,各家买锅修灶自谋生活。没粮没柴难为炊,于是,男女劳力都到地里馏红薯,到沟边刨茅草。秋天留在地里的红薯倒是不少,但经过秋冬时日早已坏烂,这是大跃进放卫星要求十几亩红薯一夜挖完,这叫夜战马超,不然要辩论队长。田子害怕,学习外队快捷经验,套上两犋牛犁地,人们只拾回一少部分,其余任其烂在地里,这也是造成饥荒的原因之一。坏红薯有两种,一种是坏成苦丁黑巴,苦得不敢咀嚼,只能打个囫囵吞下,噪子依然如贴了个树叶般苦涩;一种是脓坏,这种红薯味好闻,似酒糟酸甜,但嚼在嘴里腐烂气息很浓。地里的坏薯终是有限,经不住全村人整天挖寻。到后来,翻很大一片地也找不到一个。幸亏那年种豌豆多,人们又开始掐豌豆苗,回家煮了吃;有的干脆直接生吃。
小爹被派到百里外参加修筑大磨石堰水库,半桩大的孩子受不住饥饿与劳累,开了小差,偷了半块黑馍换了梱小葱,一路上饿得实在走不动了就躺到豌豆地里,小葱缠豌豆秧吃。终于半夜才摸到了家。
农谚称春雨贵似油,形容春天干旱雨水金贵。那年偏偏雨水多,濛濛细雨淅淅沥沥下个不住。人们披着破麻袋烂被单都在雨中掐豆秧,如落了遍地的老鸹。要命时期,人人是贼,再没人管。由于雨水充沛,那豌豆苗发了又掐,掐了又发,越掐越旺盛。这可能是老天睁眼,看人们苦难深重,垂怜施悯,普救众生。
春天将残,豌豆苖己老,豌豆荚又下来了,有菜豌豆和栗豌豆,人们接着生吃或煮吃豆荚。说来奇怪,掐来掐去,没影响产量,那年豌豆丰收。豌豆,素来只是牲畜的饲料,这并不是人们不爱吃,而是不舍得吃,人们平时吃顿纯粮饭是很难得的,只在正月十五才蒸锅豌豆灯,这是一种圆柱状稍夹腰的窝头,上边倒点油当灯点,吃起来坚瓷,一咬一个白碴,噎人,有豆腥味,但耐饥。农忙时,要靠牲口下力干活,吃豆料长气力,于是让给牲口吃。谁能想到豌豆这平常不太起眼的作物,在饥馑的岁月却挽救了家乡多少个生命。
到清明过后,国家拨发了救济粮,每人每天一两七钱,不够吃,搭配野菜,其实是青草,麦地里长了不少灯笼棵,涩萝秧,这是牲口吃的青饲料。这些草并没异味,小爹爱说,涩萝秧愈嚼愈香,只是嚼不碎,勉强咽下后又难排泄,因为人没有反刍功能。白地里有种草叫刺角芽,人吃了能消化,只是扎嘴,且有股铁腥味。
终于盼到麦子扬花上浆泛黄。等不及完全成熟,饿了一冬又一春的人们眼晴已经发绿,乘夜便拿着剪子镰刀到地里扦麦穗,回来搓下籽煮了吃。风姑她爹也就是我五爷正是吃麦籽吃死的,和五奶相反,他是撑死的。他和大家一样偷麦穂煮麦籽吃,当五爷见到半锅被煮得晶莹滚胖的麦粒,眼睛冒光,精神亢奋,心里激动得发抖,肚子彻底放开,吃了一碗又一碗,也顾不上细嚼慢咽,肚子吃饱了嘴里还想吃,若不再吃一碗咋着也过不去。吃罢嫌渴又喝了一碗水,慢慢的麦籽发胀,肚子越来越大,瓷得像砖头瓦块,最后,直挺挺地被撑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