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大婶年过 七十,花白的头发下,沧桑的面庞上皱纹纵横,已经寻不到她年轻时代的妩媚和风韵。听到老人们陈年旧事的述说,怎么也没想到她的少妇时代竟然关联一件蹊跷迷离 的凶杀案——
今日这林立 的现代化工厂、喧哗的智能化 车床之下,七十年前却是一片隐藏于 伏牛山腹地的世外小山村:仄仄斜斜高低不平的石板山径 ,藤条环覆的茅屋,住着一对青年夫妇。男人郭德,形貌粗粝,却心底精明,情感 丰富,痴迷于乡土乐器——曲胡。那把曲胡,是他 精选百年老枣树的木心所制,红鲜鲜,光亮亮 ,散发着微微 的甜枣香味;那蛇皮,斑点匀称,轻触郎朗有声,是他在山涧 老柞树发现的扁担长黄干蛇 的脖位处上等蛇皮;那丝弦 ,是他从媳妇摷得的上等山丝撮合制成 。每至午后或晚饭过后,他便端坐村头浓阴如盖的核桃树下,操曲胡,抚琴弦、发清商 ,手腕上下、 指法 颤颤 ,滑叩拨挑 ,演奏出哭阳调的凄凄切切,哭诗篇的铿锵雄壮,哭皇天的哀婉感伤 ,顶缸调的滑稽活泼。这是豫西山区底层山民世世追求的最喜闻乐见的艺术生活元素;这是山民倾诉情愫、宣泄情感、抚慰人生不幸之理想而高雅的方式。有了它,山间 封闭的生活就有了亮色;有了它,山民贫困漫长的生活就有了无限 的幸福感。
郭德不凡的演奏技艺,招引来了方圆的戏班艺人、痴迷曲剧艺术的少男少女。这 戏班艺人中,有唱红山乡的魏三妞、大金牙、声顺、金太,纷纷前来这小村庄,邀 郭德为之伴奏, 真个是琴瑟和鸣、天衣无缝、如鱼得水,引得郭德媳妇吕姑娘喉咙痒痒,耳濡目染,学会了几段 唱腔,倒个是 妇随夫唱,像模像样,少妇平添了几分妩媚和魅力。
戏班艺人中,有一位 李伶,身材苗条,年方二八,言谈举止细腔柔调、呔声呔气,一幅柔弱女性做派。偏爱饰演 坤角,又名里门头。在旧时代,女性开放唱戏为人 不齿 ,这李伶追随梅兰芳,常年饰演坤角,曲剧剧目中多是思夫求偶的闺中 戏 ,这李伶饰演的秦香莲哀婉痛绝 ,饰演的胡二姐风流 妖冶,那柔嫩的腰肢,含黛 的粉妆 ,婉转百媚 的唱腔,脆生生、娇滴滴,宛若月中嫦娥、闺门婵娟。惹得年轻后生骂他“狐狸精”“浪八圈”,吕姑娘虽然没有暗送秋波,却也禁不住多看他几眼。这没有逃脱山外一位砍柴樵夫王大个子的眼睛 ,几丝妒忌、几丝羡意,在王大个子胸中涌动着。
一个月黑 风高的夜晚,通的一声,土炮轰响 ,火舌喷向在打麦场上酣睡的郭德,郭德头颅 炸裂,一声不响的命丧黄泉,那鲜血喷湿了麦场,震醒了 和郭德同榻而眠的男儿李伶。胆小如鼠 的李伶大气不敢出一声,待至 天色微明,吓丢了魂灵的李伶,顾不得满是血迹的装束,连滚带爬 向山外逃命。在屋内安 睡的吕姑娘见状,哭声连天,村民们见到面如死灰、满身血污的李伶,种种蜚语一齐向李伶和吕姑娘袭来:“一定是勾奸夫害本夫!”“夺人之妻,因色害命!”地方报之 官府,把个李伶困了个结结实实,押送县大衙。
一道鞭,一层皮;一杖下,一泣哭。几番酷刑,李伶血迹模糊;几度狼嚎,李伶魂飞魄散 。生性柔弱的李伶,禁不住大刑侍候,在“慕色 害命”的状纸上画了押,收入死牢,等候秋后开刀问斩、执行死刑。李伶彻底绝望了,他因为痴爱曲剧艺术而天降滔天大祸,因为饰演坤角污以杀人死罪,他要把一腔 哀怨、一腔悲愤,用曲剧这种长于表达苦情、倾诉 奇冤的民间艺术渲泄出来。在高高的围墙内,他顾不得狱吏的鞭挞与呵斥,在更深夜静之时,字字血、声声泪,如泣如诉的唱将出来。“长江水诉不尽满腹冤情。”他是在草菅人命、善恶颠倒的时代有冤无处伸的“秦香莲”,他是在是非不分、漠视民命的社会里指骂“错勘贤愚、糊涂了盗跖颜渊”的民女窦娥。“哭书韵”一唱三叹,“小汉江”声泪俱下,“哭皇天”指天号地 ,他字字血、声声泪的唱腔感动皇天,感动了厚土,行云为之停滞 ,白水为之呜咽 。
雉城县县长闻之,心烦骂道:死囚小不死的让人不得安宁!自幼喜爱河南曲剧的县长太太闻之,字字悦耳 ,句句 舒心,那淳朴的曲调是那么熟悉、亲切,那哀婉的曲词扣人心弦,声声入耳、句句感人心肺,直有余音绕梁,闻之三月不知肉味的快感和熨帖。他 先是 偷偷让狱吏传来李伶到府上 唱堂戏 ,后打通县长关节,发回重判,死刑 改判。
红旗插遍 白河之滨,天变地变山河变,李伶 沉冤得以 昭雪,劫后重生的他又回到一生酷爱的 曲剧舞台上。他演唱的哀婉曲调中多了几重沧桑和凝重,他愈发感到“戏比天大”,他回顾坎坷的人生,总是乐观的说:“谁的事谁的非,天在上头。”一年360天总在乡村街头演出,他总是说“乡亲们只要愿意听,我唱他一百年。”曲剧,它是 下里巴人的精神营养,是伏牛山民的文化瑰宝;在它和众多老艺人的传唱中得以普及、得以传承,不曾湮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