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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中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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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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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中秋月

我们的童年多么美好,上学课程少,家庭作业也不多,假期不用参加什么英语美术培训班,家长也从不检查作业,也不过问功课,他们更关心的是让孩子们多干些活,减轻家庭负担;麦天拾麦,夏天割草,秋天捡柴蹓红薯,冬天也不闲着,背个篮子拾粪交生产队过秤计工分。生长在农村这个广阔的天地里,从小就真切感受到生活的艰难。

今天是星期天,正巧也是节气,中午人们都改善了伙食,杂面条搅红薯面尽吃。饭后我们五六个孩子约定到西坡去打柴;昨晚公社农机站拖拉机在那哼了半夜耕苞谷茬,上午晾了半天,下午正好去打苞谷根。大家胳膊勾着箩头,拿着挖铲,边走边兴致勃勃地争论着;在河边柳树上发现两个老鸹窝,在菱角坑边打探到个柴禾点。

孩子们中,小叔是娃子头,人长得又黑又结实,外号“黒铁镢”。小六子像瘦猴,人称“小狐狸”。奇娃小时失奶落了个大肚夯,外号“大肚奇”。另外还有银娃、兰娃。走在最后,和他个头极不相称的大箩筐的叫满娃,大号“李满缸”。他大我三岁,长我两辈我应该叫他“满爷”,但还是叫他外号“磨捉”一一这东西是磨面时用它来堵磨眼的带盖的木塞,这是形容人长得低矮的意思。

“磨捉”一副老疙瘩相,锛头儿有点扁,脑后凸出个大疙瘩,这是生下在地铺睡到一岁多很少有人抱起逗逗玩玩,一个姿势把头放扁了。那时农村生娃多,条件差,孩子不娇贵,都像小猪小狗样被拖落着,所以扁头、小秃、拐子腿很多。

满爷和我同班五年级,说话像小大人,虽有点结巴,却能突然冒出大人们意想不到的话。他刚报名入学时个头还没课桌高。老师问他:“叫啥名字?”他朗声回答:“李满缸。”“几岁了?”“九...九岁了。”...老师楞了楞:“咋才这么高?”李满缸理直气壮地答:“吃…吃食堂饭饿…饿的。”老师警惕地四下看了看,他只当老师不相信,急忙又说:“真的九…岁了,属…属免的,就…就是吃…吃食堂饭饿的。”老师怕招来灾祸,赶紧说:“下一个。”

本村孩子们并不常打架,因为早有了英雄排座次,小叔最强,满娃最弱,是垫老底的,我都能打过他;但他总能找些不相干的理由:摔跤被银娃撂倒,他说银娃没剃头;打不过奇娃,怨奇娃肚子大。

我们家乡地处白河与沙河冲积地带,黄土地,沙质大,缺氮肥,庄稼产量不高,农民温饱问题历代难以解决。当时公社规定人均年口粮三百六十斤,超过部分除交公粮外,还得卖余粮。为了填饱肚子,就多种红薯,因为吃红薯划算,芽子早红薯三斤折一斤粮,其实二斤半就能晒一斤红薯干,节子红薯四斤晒一斤。红薯占鼓堆,这样,肚子问题总算勉强解决了。

而烧的却又成了突出问题,因为红薯产柴少,当时,麦秸喂牛,谷杆草喂驴,红薯秧喂羊,烧火靠苞谷杆、棉花柴。芝麻秆不舍得烧,存放到年下过油炸菜用。黄豆割了,要搂豆叶。看来搂豆叶很有历史了,有歌谣传唱:刮大风搂豆叶,一下子搂出个花大姐……花大姐脚脖疼,哎哟哟哼哼哼!

棉花柴拔了,按垅分到户扫花叶。这些油料作物的叶子本应留弃在地里变成腐植物涵养地力,但为了燃料之急,也就不顾及这些了,这使本来就缺肥的土地越发贫脊了。那时屋里堆放些柴草并不觉得脏乱差,反觉踏实温馨。麦天再忙,也要先放几亩麦茬铲了烧锅。

劳力强的户,春天农闲天暖要结伙到几百里外的平顶山矿拉车煤,打个来回半个月;饿了就在公路边支起铁叶砸成的锅壳锒,就近拾些干草树叶燎饭;晚上就地打铺,风餐露宿,甚是艰苦耗力。

夏秋两季,各家都要趁时多积些柴禾,从孩子抓起,星期天假期都要赶他们下地拾柴禾,所以烧柴的艰难在孩子们幼小心灵打下深深的烙印。

五年级班主任是个女老师,爱好文学,春暖花开季节,带着我们全班学生到野外踏青,想让学生们写篇作文,自己也想作点诗。她望着春意盎然的景色,启发学生说:“同学们,春天来了,树叶青了,小草绿了,杏花开过,桃花又开了,小蜜蜂在忙着采花蜜。你们说,春天美不美?”

只见李满缸两眼直直地瞅着老师,似有重要事要说。老师发现了,提问他:“李满缸同学,有什么美好感想,说出来让大家听听。”“老...师,”李满缸结巴着说:“春天...没...没啥烧!”

同学们笑了,都很有同感地夸他说得对,说得老师诗意顿消,领着学生回到教室。

今天大家心情好,天气也很好,天空湛蓝深邃,好像刚过了飞机,天际留下一长缕轻淡的白云。地里高粱玉米芝麻等高杆作物都已收获,正腾茬种麦,天地好像空阔了许多。远方,有两处冒着青烟,那可能是有人在烧毛豆吃。妇女们在打坷垃,雁阵一样站一排。刚犁起的地翻起一排排巨大的土垡,墒情很好,大土垡翻起的一面起明发亮。有两犋牛在盘地头,另三犋牛在耙地,牛板为保持平衡紧拉着牛撇绳向后趔着身子,像驾着一叶扁舟在黄色的海浪中颠簸。这里柴禾果然很多,苞谷根被耙出根须,顺着往下一刨就是一个大疙瘩,打碎土块就是柴禾。这包谷根虽不算上等柴,但半筐就能做顿饭,三五个便可滚滚锅。大家干劲十足,争相抢挖。

挖着挖着,又有了新发现,有人不断挖出肥大的蛹来。这东西全身紫红,头部长个鼻,尾部不停摇动,这是芝麻虫变的,俗称摇头虫。只听这儿喊“又一个”,那儿喊“又一个”,一会儿功夫就挖了一大捧。后来大家一心挖蛹,把打柴的事丢到一边去了。

银娃到地头老河沟解手,又发现草丛中蚂蚱很多,脚一淌,轰的成群乱飞。原来地里庄稼大部分巳收割,蚂蚱们没处藏身,便集在草丛中。老扁头蚱蜢起飞慢,伸手可捉;飞蝗机灵敏捷,大家五指并拢,伏下身猛扑去捂,几乎同时它也飞跑很远。大家脱下破鞋去捂,一捂一个准。用莎草穿住它们脖项,任凭它们怎样挣扎也跑不了。

老河沟里有很大一汪水,这秋水让人感到清凉润心。水面浮着野菱角,小叔用红薯秧拧成绳,梆了个半截砖,“扑通”一声扔向水中央,然后慢慢向上拉,带上一挂秧,上边菱角虽小,吃起来却脆甜鲜嫩。秧子上还吸咐着硕大的蚂蟥,小叔把它放手心揉搓,那东西缩成球状,把它抛向空中,落下来没接住,“扑”的一声坠地,摔不死,等一会儿,那东西像大蜗牛样的,伸出带吸盘的头,让人恐惧。

我忽然在沟边芭茅棵中听到蚰子“吱吱”的叫,很惊㤉秋天已很凉了,怎么还能听蚰子叫呢?不过这叫声有点拖沓;我放轻脚步悄悄靠近观察,那叫声戛然而止。我屏住呼吸耐心等待,那小虫子觉得危险已去,又叫了起来。啊!原来就在我鼻尖前,我看清了,这是蚰子的又一种:杂色,身子扁薄无肉,上翘个小尾巴。盛夏的蚰子有翠绿酱紫两种,翅膀小,叫声响亮节奏急促,只有母的才有尾巴,爱藏在庄稼地,这种土蚰子却爱憩身在杂草丛中,没有蚰子娇贵,但生存能力强,能熬到深秋。看来越低贱卑微的东西生命力越强。从长远看来,正是生长在杂草丛中,才躲过了农药的毒害,把生命延续到今天。我动了恻隐之心,不想伤害它,只用指头碰了碰它的翅膀,那小虫子早蹦到草丛中不见了。

太阳向西偏得很远了,天与地相接处泛着秋天特有的淡红色的蜃气,这时我忽然想起奶奶也在扫树叶,筐子一定快满了吧,她也在昐我满载而归。于是我丢下伙伴,又回地里打柴去了。

奶奶老了,但还是从未闲过。秋天树叶落了,就到村头扫树叶,捡椿杚棒。后来腰疼,伏不下身,就拿个一头削尖了的长棍子,背个背笼,在地上扎落叶,穿成大铜钱般的串,然后捋了放在背笼里。刮大风天,她就将一把长扫帚放在冲风口挡住树叶,不让刮到别家宅子上。冬天场光地净,村子里的大树在大办钢铁时被砍光,剩下小树连鸟儿也不愿在上边搭窝,更没多少可当柴烧的树枝,奶奶就到东坡小草路边扫圪芭草碎叶。扫成堆后,迎风扬滤,坷垃蛋落下,草沫子飘到一边,揽回家烧锅焐火。荒春难熬,记得有一晌午,奶奶在做饭,扭身在后边柴囤一把把抓起带灰土的碎柴撒向锅底,风匣煽得呼哒呼哒响,锅就是不开。终于冒烟了,掀开锅盖,只见水周边冒着小白泡,光喇啦边就是不滚,可能快开了,一掀锅盖跑了气,又不开了,盖上又烧。一群孩子锅台前站一圈,等着吃饭,嘴里都像祈祷般念着:快开吧,快开吧!学校预备钟声己响了。这时若有一把硬棒点的柴禾就好了。奶奶一狠心别下座着的椅子肘填进锅底……饭总算做好了,孩子们都争着拿碗盛饭。奶奶解下水裙,一边抽打身上的土灰,一边擤鼻精、擦眼泪。

我的收获真不少,把一堆堆打好的苞谷根收集在一起,实实地按到箩筐里,只留下能插下胳膊的空隙。伙伴们的收获也很多,提着几串蚂蚱回来,并且嚷着要烧了吃。苞谷根太湿,就捡了荒叶干草堆成一堆,让我去找正在耙地的七爷讨火柴。我看七爷正在掏耙缨,很羡慕,不耽误挣工分,还有复收,心想:长大当革命接班人干牛板也不错!

火引着了,就是光起烟不起焰,小叔让满娃吹,“磨捉”就伏下身蹶着屁股侧着扁头鼓着腮帮子呼呼吹。忽听啪的一声响,不知是草节或豆荚炸了,满娃赶紧起来揉眼。小叔脱下布衫煽,浓烟被煽得打旋,火一明一明,终于“轰”地一下,火焰着开了,大家发声喊。

不知何时,天已暗了下来,村庄树林里缭绕着炊烟,干活的人们都已收工回家。牛板们把犁耙和柴梱放在“懒拖”上赶着牛也走了。暮色从四周弥漫过来,天空西边也还残留着霞光,东边已宁静,月亮露出脸来,蝙蝠在头顶闪来闪去,猛然打了个旋,又匆匆地钻进了暮色中。

大家都有些后悔,意识到太贪玩拾柴少大人们会不高兴的。

最犯愁的是六子,因为他已有前科:六子他爹每年春天和别人搁帮去平顶山拉煤,别看痩干筋,却狠载,和别人拉得一样多。回来路上的一个晚上,在公路边睡觉,他是个门道眼儿稠的人,为了安全起见,他把车衣巴抵住一颗树,铺盖放在车前。半夜起了大风,盖住头,脚那边跑风;搭严脚,头又露出来。他生了个办法,用车攀绳扎紧被子两头,掀开被子从中间拱进去。觉是睡好了,第二天早上却突然发现车轱辘被贼摘走了一个,气得他跺脚诅咒骂娘。同伴们只好凑钱给他买个旧的安上才拉回家。连累带气,落个伤力,从此吃饭说话头一勾一勾吭吭打嗝。煤是再也拉不成了,就把小六子吆喝的很紧。今年麦假,他爹给他规定一天打两箩头麦茬。

一天下午,六子到东坡薅麦茬,见菱角坑青蛙多,只顾捉青蛙柴禾拾得少,回家怕挨他爹打,便心生一计:装作气喘吁吁惊恐万状的样子跑回家哭着说:“爹、爹,我在菱角坑碰见个小狐狸...咳咳...是小妖气...不是,咳咳...是小狼娃!”

他爹先是半信半疑,定了定神,觉得有诈。小妖气是不会有,小狐狸可能是人们传说的草狐子。其实,有时在沟边野地见鸭鹅被糟踏后留下一摊羽毛,那也多是野猫黄鼠狼干的,至于小狼娃,平地根本就沒有;再者,六子说话中间老是“咳咳”强着咳嗽,分明是在拖延时间编瞎话。诡计被识破,只有自动扒下裤子挨打。他妈晚上也不让他吃饭。从此,六子多得个“小狐狸”这个外号。

大家望看天空想了半夫。小叔眼球一转有了办法,他找了几个棍子和苞谷秆支棚在筐底下,把柴禾覆盖在上面,大家纷纷效仿,我倒不用做假,因为我把筐子按实后还把几个装不下的苞谷根送给了小叔。

此时,一轮满月已升得很高了,深蓝色的天空仿佛是一个巨大的水晶宫,大家迎着月光回家去。

田野里很静谧,村子里却热闹嘈杂,有女人们“猪一一罗罗一一”叫猪声,有孩子喊他爹回家吃饭的尖叫声。大家看着空底箩头心里发虚,只觉分量太轻,于是都硬着一个胳膀,趔着身子装做很吃力的样子,互相看了都直想发笑。我觉得胳膊真的酸困,几次停下来歇,大家又趁机把柴禾虚了几虚。小叔非要和我换了,我死活不依,我怕他沾我的光,混淆劳动成果。朦胧的月色中,迎面似乎有几个人影在晃动,原来是奶奶凤姑等几个大人来接我们。因为天这么晚了孩子们没回家使他们不放心。

他们分别接过各自孩子的筐子,责备在外耽搁时间太久。奶奶夸我人小干活多,比小叔强;六子他爹训斥儿子:“日你妈,昏天地黑,戳个老鸹窝回来!”说着扬起巴掌去打六子,六子急忙躲到凤姑身后,他爹倒也没再追打。大家都称赞我:别看人小,有志气,勤快懂事,长大一定能中用!我很感动。

这时的月亮格外皎洁,它温情脉脉地俯瞰着大地。月亮旁边,伴着一颗闪亮的大星。小时侯只觉得月亮离我们很近很近,和蔼可亲,几乎可以和她面对面交谈,向她倾诉。家乡人不知道上边有文人们所说的嫦娥、吴刚、桂树、玉兔,只知道有个老奶奶经年不知疲倦地捣药,然后撒向人间,普救众生。

啊,金色的童年,多么美好!但又略带着些悲凉与酸楚。那是一九六五年的中秋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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