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色的,那不是乌云,而是天空,天空是灰色的。
事实上,除了记忆里他的形象,刘的生命早已变得只剩下灰色了。刘很清楚自己没有患上什么色盲,世界也没有变,昨天周指给自己看的红色路虎和白色奔驰在她眼里肯定是有区别的,但在自己眼里就不是。甚至当自己试图去回忆“红色”这个概念时,脑海里冒出的苹果与鲜血的影像都是灰暗的。
除了他,他姓徐,或是余,自己甚至都已经记不清了,唯有他微卷的乱发与复古的穿搭让自己经年难忘,刘烦躁地拨弄着发梢,双眼注视着不断碰撞着的鞋头。那管并不透亮的针管液体造成的失忆效果比自己想象的要严重得多,但就目前来看,它还是没能让自己忘记和他在那间病房里度过的那一晚。
“刘女士,主任说你随时都可以进来。”一阵低沉的男声将刘从焦虑的回忆中拔了出来,一位男护士正从自己身后的诊室走出,刘转头疲倦地朝护士一笑,不自在地整理了一番衣冠,确认妆容依旧完美无缺后,起身提起拎包,快步走进诊室。
“我会因为你失去5000刀,女士。”迎接刘的是一句不太友善的问候。
走进咨询诊室,迎面便是整面全开的落地窗,晃得刘一时睁不开眼,更别说判别声音的主人的位置了,声音继续自顾自地说着,落地窗上方的遮光板也开始缓缓下降,“但不论如何,这都会是一个难能可贵的交流机会,我认为它价值远高于那一笔小钱。”
刘终于看清了那位在电脑桌后自言自语的秃顶男人:“我又是何德何能,才能让您就因为一次会诊而失去5000大洋啊,王医生?”
遮光板完全落了下来,环境灯随之亮起,王从电脑后站起,示意刘随意坐下,自己则走向一旁齐腰高的木柜:“我当时就赌,我就赌一定会是你先产生后遗症或疑似现象,他们都赌的小涂,当时定下的规则是赢了的人给赌输的人一人一千,真是……你喝酒吗?”
他姓涂。刘在心里默念,没有回应王的共饮邀请,王摇头笑了笑,关上了木柜,走向刘。
“让我猜猜,”王从电脑桌上顺手拿走一沓纸,从胸口取下了钢笔,“你正在丧失某种感官能力。”
刘皱了皱眉:“并没有那么严重。”
王笑了,却又突然冷静下来,在纸上记录着:“那么唯一能够解释你没有因为衣袖上的血渍而被逮捕的理由,恐怕就是警察还在来医院的路上。”
刘浑身肌肉一紧,汩汩汗水顺着脸颊滚下。自己身着的黑色夹克下的内衬是一件淡紫色的衬衫,只不过衬衫在自己眼里也是灰色的,就算有血色,也和衬衫的褶皱及阴影看上去是一样的。
“视觉的缺失是必然的了,我判断为获得性全色盲,你有想要补充的吗?”王停下了笔触,静静地凝望着刘,刘此时就像一匹自缚的小鹿,在炉火调的环境光中独自挣扎。
“不只是视觉上的色盲,”刘小声地说,“除了那位涂先生在我脑海里的印象,我现在无法感知到任何一丝色彩,我能够看到的、想到的一切在我的意识里都只有形体与明暗之分,而讽刺的是,直到刚刚,我才回忆起他的姓——在你的提醒下。”
王提了提眉头,眼神里是按捺不住的兴奋:“关于你和他的记忆,你还能描述出来的有多少。”
刘顿时提起了兴致,她仿佛已不再置身于温暖的咨询诊室中,而是回到了半年前的那间病房,密封性差劲的窗户在劲风中尖声惊叫着,窗外是婆娑的树阴与隐约可见的白月,可自己的注意力却早已不在这一片喧嚣中。
“你在晚饭前说到,你和你前任的故事,”刘把手机放在枕旁,侧身看向左手边病床上的涂,涂带着一副半无框的眼镜,轻轻翻过手中的书页,“你之后是做了多混蛋的事,才能把这样一盘好棋发展到死局的,我对小年轻的私生活还是挺感兴趣的。”
涂将书签放入书页中,伸手将书放向床头柜,迟疑了一秒,又慢慢放回了自己的身旁,随后摘下眼镜,轻轻擦拭着:“我们结束了旅行,我先回到了家,她去做了一些自己的事。我首先参加了我外公的葬礼,之后又参加了奶奶的葬礼,你懂的,先是爸爸那边,然后是母亲那边。之后她也回到了我们的城市,然后她就把我甩了,checkmate,theend。”
说完,涂戴上眼镜,再次打开了书页,把书签别在自己的左手指间,整个过程间至始至终没有向刘的方向看过一眼。
刘默默听完,一时竟哽住了,对方所说的这一系列经历并不完美,甚至并不完整,让自己不知如何切入进行评价:“你肯定在这段时间里向她灌输了太多负能量了,哪里有二话不说就分开的,旅行才刚结束哩,热恋期哩,这样分开一般就是她对你积怨已久了。”
刘的这段话完全是抱着开玩笑的意图去说的,可涂在听完后连表情都没有一丝变化,自然也完全没有一丝回应,刘尴尬地笑笑,伸手去拿手机。
房间里安静了下来,窗户裂隙发出的尖叫声填满了整个房间。
刘心不在焉地划动着微博页面,然后是朋友圈页面,然后是领英,然后是推特,她还是忍不住去观察涂的表情变化,尽管这样做和与他聊天一样毫无收获,就连他手里的书刘也只能判断出是商务印书馆发行的,而刘也完全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坚持看这样一本甚至无法引起读者表情变化的书,还看了一整周的。
刘轻咳了一声,试图引起涂的注意,没用,刘翻了个白眼,再次把手机放到枕边,坐起了身:“所以,你为什么不接受失忆药疗法?”
“没必要。”涂把书签换到右手。
“没必要?你就不愿设想一下未来某个夜晚你的身体某个部位突然‘回忆’起明天的痛苦,让你彻夜难眠吗?你就不担心痛苦甚至会伴随你的一生,让你永远都无法体会正常人的生活吗?”刘其实也不想在这事上费心,不过似乎这个话题能够引起涂的兴趣,刘觉得值得一试。
涂没有转过头,也没有关上书页,而是将书本敞开着平放在自己胸前,凝视着天花板:“人类是无法记住疼痛的,刘小姐,而有的人则是会享受它,不要用的你一己主观评判他人。就像你的质疑一样,不能因为你没有听说过或是经历过就去怀疑事件的真实性。”
“你是说,你享受疼痛吗?”刘不仅仅是想要和涂聊天了,她明白自己开始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感兴趣了。
“如果是,那就再好不过。”涂把双手背到脑后,窗外的风似乎停了,恼人的尖啸声停了下来,“事实是,我并不知道大部分‘感觉’是什么样的,不论是我的,还是别人的,我往往只能靠读空气去扮演自己,而去感受真实的能力,似乎早已消失了。如果明天的手术能够保证我获得不至于晕厥却又刻骨铭心的痛感,我求之不得。”
“你也才十九岁吧,可能是青春期……”
“风停了,早些睡吧。”涂简短的打断了刘试图延续对话的发言,熄灭了自己的阅读灯。
刘的嘴型还停留在下一个即将说出的字上,但看着涂的背影,她也只能边叹气边把剩下的话给咽下去,关上了房间的主灯。
“你知道吗,我想我知道你为什么会被甩了,没有女孩会接受你这样的性格的男生的,更何况,你自己也说了,你唯一感知情感的方式是……读空气。”
“谢谢。”
刘闭上了双眼,最后一丝努力也失败了,明天自己将和这位小自己六岁的涂先生接受全世界第一例神经更新手术,由于手术的特殊性,两人在手术期间无法接受麻醉,且必须保持清醒及必要的交流能力,其间的痛苦可想而知。
唯一的不同是,自己将会在术后借助药物忘记与手术过程有关的一切记忆,而涂选择不接受药物。
刘继续往下想着,身边的场景却开始变得熟悉而又陌生,淡灰色的灯光,壁炉的声响。刘突然一激灵,只看见坐在自己对面,对自己浅浅微笑的王。
“不错,事无巨细的回忆及复述。”王将纸笔放到桌上,起身拍拍刘的肩,走向诊室大门,“没关系,我已经提前通知过他了,他现在应该就在门口。”
王握住扶手,正欲拉下,又转头向刘说:“你最好想清楚你要和他说什么,毕竟你要明白,你们其实不算认识。”
刘轻轻咬住了嘴唇。
王打开了门,朝门外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转身走回房间,不一会儿,一位身着休闲服,背着斜挎包的男人小跑着进了诊室。
“我也拿不定主意,我不确定直接让你们见面会不会是一个好决定。”王再次走向了木柜,自言自语道,“不过考虑到你们俩病例的特殊性,尝试一下也无妨……小涂会喝酒吗?”
“不了,”涂朝王招招手,在刘的附近找了一把靠椅坐下了,“刘女士,没想到还能再见面。”
刘说不出话,眼泪直往下淌。
涂赶忙上前,却又一时不知所措,他掏出纸巾,递给刘:“你还好吗?”
“我好了。”刘破涕而笑,上前紧紧拥抱住涂。
涂有些不知所措。
“特殊的共情体验,”王将环境灯关闭,落地窗的遮光板缓缓升起,“这位刘女士因为被剥夺了有关手术痛感的记忆,出现了短暂的精神障碍,而痛感在你身上的保留完善了她的精神空缺。”
涂还是有些不知所措:“可我并没有留存当时的痛感啊,要我说实话,即使在当时,我也没有获得想象中的痛感,如果我要来找您咨询,我也会选择我的‘失感’问题为话题的。”
“因为只要是你,就好了。”遮光板完全升了起来,斜阳透过林立的楼群缕缕射入屋内,王再次坐回电脑桌后,“在她的潜意识里,经受了疼痛却依旧不变的你,才是最重要的。”
“那我也真是,为一位陌生姐姐提供了不小的帮助呢。”涂尴尬的笑笑,再次递给已经坐回原位的刘一包纸巾,“你手上的血,也没问题吗?”
“嗯。”刘接过纸巾,仔细端详着自己的手袖,应该是前些日子自己割腕观察鲜血的颜色时处理不慎导致的,竟保留到了今天。
“那是不是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涂翻起手腕,看了一眼智能手环,“在门外坐了两小时,又来帮了5分钟的忙,挺充实的。”
王从电脑后举起大拇指:“是的,谢谢你的帮助。”
涂和二人做了道别,离开了诊室。
“我也应该现在离开吗?”刘问道。
“随你心意,”王喜悦地说道,“我又能再赚10000刀了。”
“为什么?”
“我说我能在你来诊室的当天治好你,他们不行,这次是输的人给赢的人2000刀。”
刘微笑着起身,走出诊室。
落地窗外是繁华的都市,冰冷的高楼,穿行的车流,和湛蓝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