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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钢钉,一颗一颗亮晶晶……儿时的夜空是青石做的,水洗过一般明净,钉着颗颗钢钉。
青石板上钉钢钉,那是多难啊。宋定山这样想着,手里的锤子砸下去,钉头一歪,指头破了。水泥墙上钉钢钉不比青石板上容易,他唉哟一声,拽过手指,搁嘴里吮一下,任殷红的血液啪嗒啪嗒滴到地上,一锤一锤,坚持把墙上的牌匾钉牢。
如愿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兼村民委员会主任以后,宋定山就着手布置自己的办公室。房子是财政专款建的,有专家设计的图纸比照,盖得典雅别致。深蓝色琉璃瓦屋顶,纯白色立面,浅黄色廊柱,十分清爽。门檐伸出,两柱分列,各挂着一块牌子。右边是红字,上书“中共柿坡村支部委员会”几个大字。左边是黑字,写着“柿坡村村民委员会”,显出庄重。自己盖房子的时候就没个图纸,只能把城里的高楼大厦缩小,弄个火柴盒住下。
办公室早已粉刷好了,买来栗色桌椅,配上联想电脑,就有了生气。尽管没有接上网线,只能翻翻纸牌,挖挖地雷,那也无关紧要,电脑本身就是个多功能游戏机嘛。侧面还有一个书柜,空荡荡的不好看,就托人在新华书店买来几套书籍,二十四史、文学名著一类,还有那个《中国大百科全书》,贵得吓人,竟然要八千块钱。这年头,越是没人买的东西越贵。宋定山没敢拆开封装薄膜,肚里就那二两墨水,哪里看得懂呢?再说,村里也没有这笔钱,都是自己掏的腰包,任期一到就把它搬回家去。
最费思量的是身后一面墙壁,白花花光溜溜的,没一点儿气势。国家领导人会见外宾,背景就挺丰富的,要么是万里长城蜿蜒伸向远方,要么是千百朵国色天香的牡丹争奇斗艳。县长也行,把全县最高的山峰搬来,云山雾海间,一座高峰巍然耸立,不看县长,只看高峰,就叫人油然生出敬意。村里的山中不溜秋的,拍下来肯定不好看。弄个啥好呢?思来想去没个准儿,宋定山只好找来矮三谋划。
矮三先前当过民办教师,书教得还有些味道,就是时间紧巴,收入也紧巴,顾不了家。妻子三番五次唠叨,矮三一气之下就丢了粉笔头,专心专意地扛锄头。
矮三爬上沙发,窝在比自己的身子还高的靠背里,摇头晃脑地说,大领导就不说了,单说你这样的父母官,以及跟你同级别的企业老板们,多是在身后悬一横幅,大智若愚、难得糊涂、知足常乐、宁静致远一类,别人嚼得稀烂的词句,挂那儿有啥意思?或者,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毛主席的北国风光,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这些词句好是好,可不一定跟自己的身份、地位、喜好相匹配。宋书记,依我说——矮三卖个关子,不吭声了。
宋定山一把捞起矮三,故意恶牙狞腮地说,我的官儿当滋润了,这少得了你娃子的好处?莫跟我装模作样的,说,挂个啥子好?
矮三圪蹴在沙发上,拱起双手。最贴近柿坡村的实际,最符合你的身份,最能让老百姓接受的,莫过于一句话……
宋定山凑近矮三,盯着他的嘴,听他一字一板地说: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柿子。
宋定山咂摸一遍,回过味儿来。矮三你娃子好不厚道!我看你神神道道的,还以为能鼓捣出啥了不起的东西。不过是《徐九经升官记》里的老话,把红薯改成柿子得了,三岁的娃子都知道。莫说稀烂,简直是稀巴烂。不行,不行……
矮三拽过宋定山胳膊,分辩道,老瓶装新酒,旧曲赋新词,更有说服力和影响力。《东方红》不是陕北民调吗,填上新词,照样唱出了老百姓的心声。《辣妹子》是湖南小曲吗,赋予时代节奏,同样红遍大江南北。
宋定山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算了,这事儿就交给你。找秃四写好,裱了给我送来。
宋定山跳下椅子,仰头端详着牌匾: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卖柿子。没有搬来成堆的柿子,倒比一堆柿子更有分量。压在肩上,叫人不敢马虎呢。矮子到底是离心近。
宋定山正在心里赞许矮三的才华时,背后一个人一把抱住他,吼道,我看你今儿往哪儿跑?宋定山扭头一看,是菊子。还没来得及脱身,菊子又咋唬道,山子,你娃子拎灰桶的时候怪实诚的,说带哪个就带哪个。当了芝麻大点的官儿,就日白了晃起来了。竞选那会儿说得水都点得着灯,要带领村民脱贫致富,让大家伙过上幸福生活啊。要诚心解决邻里纠纷,让乡亲们过上安稳日子啊。现在呢,油都点不着灯。你说,连个边界都解决不了,你当的啥书记?
宋定山被箍得有些喘不过气儿,喊,血,血……菊子吼道,一个大老爷儿们又不来月经,哪儿来的那东西?低头看时,血已经糊上了裤腿。她松了宋定山,跳开来。宋定山丢过一块钱,命令道,去卫生室里给我买两个创可贴来。菊子怏怏地捡起钱。
宋定山包好手指,端坐到老板椅上,望着菊子说,菊子,我再提醒你一遍,山子不是随便喊的。你们选我当了父母官,镇委还发了文件,你就得规规矩矩喊我宋书记。这不是对我宋定山的尊重,而是对村党支部、村委会的尊重,对基层政权的尊重,对一级组织的尊重。你这样目无党的领导,是要吃亏的。见菊子低了头,宋定山接着说,人与人之间也应该相互尊重,我在中建三局武汉建安公司广厦项目部第三施工队带班的时候,手下四十多个人都恭恭敬敬地喊我宋总,公司里正儿八经的总经理也不是直接喊宋定山,而是亲切地叫我宋老板……
菊子捂着嘴,偷偷地笑。宋定山正色道,还想不想解决问题?想解决问题就给我严肃点儿……好了,大家都出去,到门口敲门,经过我的允许再进来。
几个人依次出去,菊子走到门口,转过身,大喊一声,报告。宋定山微微一笑,应道,请进。示意张光明、菊子两口子站在右边,张光亮、莲子两口子站在左边。
宋定山清清嗓子,说,光明,你是老大,你先说,有啥事儿要找我解决?张光明看菊子一眼,见没有反对意思,才小声道,我爹死的时候,留了四间瓦房,我和光亮一人分了两间,光亮要盖楼房,已经把他那两间拆了……菊子抢上一步,面对宋定山吵道,山……宋书记,你说哪儿有这样的道理,他拆了自己的墙不算,还说公墙有他一半,是逢中劈开还是拦腰剁断?公墙一拆,我们的房子就塌了。一母同胞的兄弟,咋这么不讲理呢?宋定山问,光亮,是不是这回事儿?张光亮别着脖子回答,我想盖三间房子,只有两间地基,那边是别人的田地,只能往这边靠一靠。
宋定山摆摆手,叫他们分别站好,说,大体上就是这个事儿,情况我都清楚了。菊子你说我推三推四没给你们解决,我就坐在办公室里,头发胡子一起梳,你们服倒是不服?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几天我问了隔壁邻舍的,主要责任在光亮你们两口子。好了,都坐下吧。
宋定山整整衣襟,说,我在中建三局的时候,跟总经理一起到安徽桐城游玩,那地方有个六尺巷,名气大得很。六尺宽一个巷子,不能跑马不能过车,咋会出名呢?菊子睁大了眼睛。光明、光亮兄弟也疑疑惑惑的。莲子捻着衣角,没有抬头。宋定山接着说,清朝的时候,桐城出了两个大官儿,一个姓张,是宰相,相当于现在的国务院总理。一个姓叶,是侍郎,相当于现在的部长。两家隔壁,跟你们兄弟一样,都要盖新房子,为争边界起了纠纷。张家老太太想,我的儿子比你的官大,就写了一封信送到京城,要张总理压压叶部长。俗话怎么说的,宰相肚里能撑船。张总理是那种鼠肚鸡肠的人吗?他马上给老太太回了一封信,说……
宋定山挠挠头皮,着实想了一下,而后,拿裹着创可贴的破手指用力一捣,说,千里捎书只为墙,让他三尺又何妨?万里长城今犹在,不见当年秦始皇。
张光亮左向别着的脖子拧过来,拼命向右歪着。庄稼人不知道什么秦始皇,你只说这边界咋解决?
宋定山啪地拍了桌子,怒声喝道,张光亮你小子听着,你祖爷爷张总理说什么来着,万里长城今天还在呢,修建长城的秦始皇早死了。人生短暂,兄弟情深,你的心胸就不能宽点儿,非要把你哥哥往南墙上逼?
张光亮嗫嚅,我那屋基搁不下三间房子啊。
菊子跳起来说,宋书记,你说得太好了,就是这个理儿呀。
过了一会儿,莲子向前移上两步,仍然拽着衣角,轻言慢语地说,宋书记,您真有学问,我们听您的。
宋定山狠狠地睖着张光亮,直到他腿软了,头低了,才四平八稳地说:“学学你的祖爷爷,往后让三尺……”话音未落,菊子就抢过话头说:“我们盖房子的时候也让三尺。”宋定山又睖菊子:“吃了鸡下颌咋的?没叫你说你就把嘴闭着……光亮你听着,你还是盖你的三间房子。我跟那边敖大爷商量一下,从他田里给你让一间屋基出来。光明盖房子的时候村里再协调,保证也不少于三间。”兄弟俩噤了声,对望一眼,一起拥到宋定山身旁,说:“宋书记,真是太感谢你了。”
送走张光明、张光亮两口子,宋定山倒坐在老板椅上哈哈大笑,一边笑一边骂:狗日的矮三,肚子里真有点儿货呢,随随便便一首歪诗就把一个大问题解决了,今后得多招呼着他。这样想着,就掏出手机,要给矮三打电话。
副镇长勾丽携着淡淡的香气进来了。她微笑着问:“宋大书记,啥事儿这么高兴?”宋定山喘口气,起身迎接勾丽坐下,给她说了原委。勾丽也忍不住咯咯直笑,还拽过宋定山的手,装模作样地看了,说:“所谓时势造英雄,真没说错。提灰桶的小工子摇身变成大书记,立即文雅起来了。这样发展下去,柿坡肯定有希望。”宋定山笑:“没吃过猪肉也没看过猪走路?硕士镇长在我们这儿驻点,不说学习,模仿也模仿会了啊。”勾丽杏眼一瞪,嗔道:“好你个宋定山,还拐着弯儿骂人呢,了不起了,啊?”说过,笑过,勾丽总结道:“论农村工作,我没你经验丰富。我认为,只要我们不是扛根竹竿进城,直来直去,遇事尽量委婉一些,柔和一些,就一定能赢得群众信任。”宋定山点点头,提议到山上看看。
柿坡的山,不是很高,也不陡峭,像刚出锅的发面馍馍泡乎乎的,晴朗的早晨还有缕缕热气蒸腾起来。偶尔一两道沟壑,那是熟透的馍馍裂着嘴在笑。八月的柿坡,披一张绿色的毯子,那是一棵棵柿树织成的,叶儿微微翼动,尽情张扬着旺相;柿果压满枝头,极力展现着饱满。勾丽着黄色衣衫,不时被垂下的柿子撞一下额头,她轻轻一笑,侧身躲开。宋定山穿白色衬衣,一会儿兜起柿子看看成色,一会儿抬眼望望远山的景色。二人穿行于柿林,像两只蝴蝶翩跹于绿毯之间。
遍山柿子,遍山青绿,勾丽禁不住心头喜悦,捧一个柿果,抵到鼻尖上闻一闻,赞道:“好香啊,清香,幽香,淡香。”宋定山哈哈一笑:“香是香,现在闻不到。”勾丽回头,一脸迷惑:“为啥?”宋定山故作镇静:“有人比它更香。”勾丽丢了柿子,笑弯了腰:“人物头,人物头,是人物就有一头。别看宋老板是摸着砖头长大的,幽默感丝毫不差。”
宋定山说,柿子就是一个女人。长得像女人,身段挺拔,不斜马歪款;枝丫俊秀,不横七竖八,匀匀称称,由不得人不欢喜。香味像女人,“桃花开杏花落,柿子开花吃馍馍”,小麦快要黄的时候,柿花儿揉揉眼睛出来,丝丝文文地透出幽香,就像你一样。那蜜蜂可就来了,嘤嘤嗡嗡地围着转,柿花蜜可是最好的蜂蜜了,甜到嘴里,香到心窝里。
勾丽插嘴问:“哪个女人不讨人喜欢?”宋定山笑:“花儿和花儿不一样,女人和女人不一样。我们村里的菊子就像那桃花,特别扎眼睛,特别炸窝子。”
宋定山找一个石头坐下,接着说,柿子的脾性最像女人,青涩的时候是十七八岁的姑娘,模样出来了,脾气也出来了。挠,挠不得;闯,闯不得。我们小时候,生活条件差,肚子里一天到晚就叽哩咕噜叫,看到满山的柿子,恨不得一口吃个饱。肚子饿,不觉得涩,吃两个下去,三天都上不了厕所,憋得直哭。柿子成熟了,女人味也有了,羞得小脸通红不说,还娇嫩得很,细皮嫩肉的,一碰汁水就出来了。
勾丽丢了矜持,大笑:“找找看,有没有早熟的女人?”宋定山就抬着头瞅,看到树尖向阳的地方,有个蜜蜂蜇过的柿子,红艳艳,亮旷旷的。他像猫儿一样,“嗖”地一下就爬了上去。摘了柿子,却没办法了。柿子软溜溜的,直接往下丢,勾丽接不接得住,都会摔得稀烂。手里拿着柿子,又下不了树。宋定山问勾丽咋办。勾丽笑道:“最好的办法,是吃到肚子里去。”
过一会儿,宋定山喊勾丽接柿子,勾丽跑到树下,只见宋定山用一根金灿灿的项链拴住柿子蒂,摇摇晃晃地往下吊。勾丽赞道:“宋书记的脑袋真好使。是不是柿子和项链都归我了?”宋定山边下树边说:“勾镇长瞧得起,我情愿奉送。”
勾丽拿了柿子,并不尝,问宋定山:“柿子有家的吧?你说摘就摘,不怕人家找你的事儿?”宋定山一边领勾丽下山一边说:“柿坡有句老话,青果栗枣,尽管吃饱。让过路人吃个瓜果,就像给人家一碗水喝,是寄福行善呢。”勾丽扶着柿树,下一个坎儿,说:“你这样说,倒让我想起一个故事。话说朱元璋打天下的时候,饿昏在路上,是三个柿子救了他的性命。朱元璋当了皇帝以后,封柿子为傲霜侯,那个地方的老百姓都不用纳粮。”
说话间,就到了溪边。泉水清亮亮的,有小鱼停在中间,鼓动着鳃,怡然自乐的样儿。勾丽弯下腰,掬一捧水扑到脸上,直喊凉快。洗过脸,她又脱了鞋,拿一双嫩白的脚搁水里划着,说:“宋书记,柿子是资源,也是负担。没这个东西,我们不用操这份儿心。看这形势,今年肯定是个好收成。但柿子皮薄肉嫩,不易贮存,不易运输,制约了市场销售。我们必须想出办法,尽快打开销路,让乡亲们增加收益。宋书记……”
宋定山远远站着,定定地看着水里那双脚,涨红了脸不说话。勾丽见他直勾勾的眼神,慌忙穿了鞋,喊肚子饿了,要回去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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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鸡噤了嗓子,耕牛收了缰绳,柿坡的一天就接近尾声。雾霭起来了,像浅白色的纱巾缭绕在房顶树梢。纱巾围拢,房屋树木便隐了身,只有雾蒙蒙的一片。过一会儿,风来了,纱巾变成丝绦,飘散在快要成熟的稻子上,村庄又显现出来。雾霭过处,有酽酽的香味儿掠过,柴草燃烧的烟香,炒菜腾起的油香,稻子的清香以及山上扑下来的柿果香,叫人说不出的舒畅。宋定山深吸一口,忍不住打个喷嚏,待勾丽走近,便迈开脚步。
张光亮打了几次电话,要感谢宋定山,请他吃顿饭。宋定山拗不过,只得约了勾丽。
远远地,一条狗有节奏地吠叫着迎了上来,宋定山咳一声,狗便停了叫,摇着尾巴径直把他们带到张光明家。张光亮早在门口迎着,见了宋定山,一把抱住他的手,说:“宋书记解决了我们兄弟俩的矛盾,还划了屋基。房子盖起来,庄稼人一生的大事就完成了。我晓得宋书记不在意吃顿饭,可不表达一下意思,这心里不踏实啊。”宋定山笑笑,张光亮一边跟勾丽打招呼一边解释:“我那房子才上楼板,不是个待客的地方,就买了菜,请我嫂子做一下。她的茶饭在乡里还好,就怕勾镇长吃不来呢。”勾丽打趣:“我是陪客,把宋书记招待好就行了。”
说笑着,进屋,一会儿就上了一桌子菜,临了,菊子端了一个汤碗,笑呵呵地说:“前面那些菜都是光亮买的,我不过做一下,算他的人情。这个汤是我的心意,自家的老母鸡炖秋天的南瓜,鲜得很。”宋定山乐了:“老母鸡啄嫩瓜,美得没法夸。”柿坡有“老驴子啃嫩草”一说,谓年长汉子娶小媳妇或占了小媳妇便宜。菊子领会了意思,在宋定山肩头捣一拳:“当官儿了,也不学正经。”宋定山哈哈大笑,给勾丽舀一碗汤,劝她乘热喝。
正吃着,宋定山的手机响了,他挥挥手,示意大家小声说话。“哎呀,赵局长,实在对不起,村里的张家弟兄接吃饭,我正在喝酒呢,不能来陪你了。呵呵,醉了,醉了……改天我专门接你过来指导工作……哈哈,那好,一言为定。”收了电话,宋定山嘟囔道:“这个赵局长,我才上任几天?他就晓得了,还要约我一起吃饭。”张光亮睁大了眼睛,问:“是林业局的赵局长吗?真没想到,宋书记这么广的人缘。”宋定山笑:“莫说一个赵局长,县城的那些书记局长们,有几个我不认识?”张光亮便拿起酒瓶,给宋定山斟一小杯,再给自己斟一大杯,恭恭敬敬地说:“只要一个赵局长,我的事情就解决了。宋书记,千万请你跟赵局长说一声,给我办个砍伐证。我自己栽的树,到砍的时候,还要上面批!这盖房子正等着用呢,真是急死人。”说罢,一饮而尽。宋定山把一小杯酒喝过,正色道:“光亮,不是我批评你,一登鼻子就上脸,办得了大事?堂堂一个林业局长,是给你解决这些鸡毛蒜皮小事的?明儿我帮你找那具体办事的人吧。”
吃过饭,宋定山起身告辞,张光亮送出老远,一直说着感谢的话,宋定山摆摆手,说:“我答应的事儿,一定帮你办。”见张光亮回去了,勾丽说:“宋书记,小事情要应付,中心工作也不能丢啊。柿子眼看着成熟了,你想出啥主意没有?”隔了半天,宋定山才说:“往年都是各卖各的,柿果、柿干、柿饼,只要能变成钱就行。”勾丽轻叹一声:“那样能赚几个钱?”宋定山默然无语,一直到村委会,开了自己的奥迪,送勾丽到镇里,转身回家睡觉。
妻子正对着《乡村爱情》里的结巴傻笑,宋定山恨恨地嘟囔:“白儿溜球的赵本山,净弄些残疾人糊弄观众,有啥好笑的?”妻子忙丢下遥控器,起身倒了热水,端到他面前。宋定山胡乱抹了一把脸,恹恹地说:“啥舅子村干部,不是这事儿就是那事儿,按下葫芦起了瓢,天天都有操不完的心,真不如盘那些砖头水泥干脆。”顾自到床上睡了。
朦朦胧胧里,勾丽拉了自己的手,一起淌进小溪。清冽的泉水涌上来,一下子浸上小腿,舒服极了。长着红翅膀的桃花鱼围上来,钻进脚丫乱噆,浑身便痒了,连手心都是麻的。勾丽咯咯笑着,靠过来,扑进怀里,白嫩的小脚踩上自己的大脚板……宋定山醒过来,愣了一会儿,伸手搂了妻子。
这时候,手机响了。“辣妹子辣妹子辣辣辣,辣妹子从小辣不怕,辣妹子长大不怕辣,辣妹子嫁人怕不辣,吊一串辣椒……”宋祖英的歌喉,牢牢占据着宋定山的地盘。矮三曾斗胆建言,花哩胡哨,太没品位。宋定山不屑,本家妹妹,宋氏家族的又一个人物,你有吗?祖英妹子的歌声,白天里堪称婉转清脆,此时却如霹雳一般尖锐。宋定山骂:“深更半夜的,哪个这么无聊。”还是按了接听键,那边的声音立即传过来:“宋书记,我哥哥……我嫂子……塌到墙里了……”语无伦次里,夹杂着惊慌失措的哭腔。宋定山听出是张光亮,一骨碌爬了起来。
宋定山赶过去,张光亮莲子正扑在塌成一片的墙上,疯狂地扒着。宋定山没明白咋回事儿,矮三从黑暗里窜出来,扯住他的衣襟,小声道:“轰隆一声响,新墙打旧墙啊。”宋定山斥道:“出这么大的事儿,你还有心瞎掰?”
宋定山与闻声赶来的乡亲们一起动手,终于扒开了墙堆。只见压塌的床上,一上一下赤条条两个人紧紧抱着。大家伙顾不得忌讳,拉起上面的人,张光明已没了气息。再去扯下面的人,菊子张开嘴,舒一口气,一双手便在身上乱摸。大家赶紧拽一条被单,给她裹了。
半夜里,张光亮的新墙突然倒塌,砸垮了张光明的旧墙。张光明和菊子正在恩爱,来不及撤退,被埋在里面。男人在上,挡了墙,挡了重压。菊子逃过一劫,穿了衣裳,喝两口水,醒转过来,知道张光明走了,猛扑过去,抱着男人快要僵硬的身子捶打:“你不是欠吗,成天都跟没吃饱样的,还没搞完咋就走了……我的光明啊,你咋不消福呢……我的嘴是坏一点,心肠不坏呀,哪回重活儿我洼过腰,哪样好吃的我争过嘴……呜呜……你个黑良心缺德的,走也不带上我,叫我咋活呀……”
宋定山心头一酸,要滴出泪来。矮三凑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光明修寄得好啊,临死的时候还在做活儿。他是搂着女人走的,过去了肯定不寂寞。男人能有这个死法,一辈子也值了。”宋定山低声断喝:“再酸我割了你的舌头。”矮三哭腔哭调:“天地良心,我看你伤感,想宽慰一下,没想到宋书记不识好人心。”说罢,缩着膀子要走,宋定山拽过他的肩头,命令道:“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矮三仰头问:“啥事儿又交给我了?”宋定山搡他一把:“你明知故问?帮着料理丧事,当知客。”矮三立马直了腰,纠正道:“宋书记,红事叫知客,白事叫督管。”宋定山不理,顾自走开。
临近中午,宋定山和勾丽拿着花圈过来时,事情都有了头绪。房屋旁边的空地上,搭着棚子,门上有一副挽联:碓窝里摊煎饼人诚心实流芳百世,螺丝壳盘道场家小业大万代千秋。宋定山摇头,说:“这个矮三,只要有机会,就想露一手儿,死人的事儿也不放过。”勾丽道:“有个挽联也好,送别走的人,教育活着的人。写得也实在,像刚拔出来的萝卜,散发出泥土味道。”说话间,又看一遍,“字也还好,也是矮三写的?”宋定山说:“他只会编一些酸腔酸调的词儿,倒没见写字。”顺势努努嘴,指着一个头顶光光的人说,“家家户户的对联,都是秃四写的。逢年过节,红白喜事,一喊就到,也实诚得很。”勾丽看见,叫秃四的人正顶着一头汗珠,弓着腰搬凳子抹桌子。
乡亲们敬重三种人。村小学的老师,尽管教罢了书还要种地,大家还是放心地把娃子交给他们,“仓里只有一升米,肯定不做半升的饭”,人家倾了心教自己的娃子,还有啥说的呢?学不了多的知识,也学了品行,一生受益呢。路上遇见了,都让在一边,恭恭敬敬地喊一声“老师”。
“大夫门前过,没事喊三声”,医生也挺受尊重的。村人把田里地里忙完了,头疼脑热也来了,过去请他摸摸额头,查查体温,拿几颗丸药一喝,又清清爽爽活蹦乱跳起来。
再就是有点文化,又肯于为大家伙帮忙的人,像矮三秃四麻五。“小寒大寒收拾过年”,看看年近了,村人便邀了秃四到家里写对联,唤娃子牵着,自己取一块肉去炖,转身的时候,总是笑着调侃一句:牵对联的是师傅,写对联的是徒弟。乡亲们都知道街上的对联便宜,绝对值不了一顿饭钱,却不去买,总是争着抢着请了秃四。看着红艳艳的纸上,落下一趟周周正正的大字,心里别提多快活了。秃四说,这对联就像一个绳结,把上一年的苦痛烦恼系了,再畅想来年的幸福生活。
秃四看宋定山和勾丽在棚门上指点,一边拿手搁屁股上擦着,一边迎过来。宋定山冲他点点头,表扬道:“俗话说,大字好写髂难揸,我看你这对联,写得最好的就是大字,不宽不窄不大不小,髂揸得正好。”秃四小声谦虚几句,接着去忙。
临时搭建的棚屋里,正中一副黑漆棺材,前面摆着香碗、纸盆,宋定山凝了神,跪下,烧了纸,正在磕头的当儿,一声喇叭悠然响起。仿佛间,清风拂面,草木飘香,明媚的阳光越过山头,夫妻俩一前一后,踩着露珠到了田间,劳作着,嬉笑着。时近晌午,收了工,男人劈柴烧灶,女人淘米做饭,孩子围着锅台,甜甜地喊一声妈,又叫一声爸。陡然里,调门儿扯上天际,“呜啦”一声,似胀满水的皮球突然挣破,水泼下来,撒满一地。跟着,笙呜呜咽咽响起来,梆子踩着节奏撵上,气氛霎时哀伤了,正是菊子扑在光明身上嚎哭的情景,棚里棚外的人都忍不住,抬手抹着眼泪。女人们更是放出声来,啜泣的,痛哭的,悲声一片。人生不过百年,生是喜事,死也自然。喇叭诉说完一个亘古不变的规律,乡亲们归于平静,再次忙了手,料理吃饭送葬的事儿。
响手师傅有三人,中间吹喇叭的就是麻五,也是乡间红白喜事离不了的人物。
宋定山磕完头站起来,矮三赶紧过来,递一根烟,等他说句肯定的话。宋定山把烟点着,轻描淡写地说:“有头有绪,还算可以。卖弄歪词,大可不必。”矮三嘿嘿一笑,也点上一根烟,面向勾丽说:“新农村建设是件大好事,但我觉得最根本的还是乡风文明这一条,要传播先进文化,提高老百姓素质。譬如这红白喜事,对乡村来说,那是感情纽带,礼仪载体,文化传承。结婚生子送葬满孝一类事情,邀了亲朋好友捧捧场子,隔壁邻舍的早不见晚见,也凑过来热闹热闹,大家拿点儿礼钱,表达一下心情。你来我往中,嫌隙修补了,感情密切了。所以,礼单抬头第一行就是四个字:礼尚往来。办场子,不管红事白事,其中的规矩可多了,结婚有一套,老了人也有一套。柿坡人讲究,儿子上山送亲娘,媳妇在家抢供饷。女眷不能随棺上坟,只能在家收拾供案祭品。丧事悲情,响手师傅曲调低沉,督管也不吆喝,大家伙沉浸在往事的追忆中,想笑也笑不起来。换了喜事,麻五的喇叭抖擞起来,哄了成百上千的鸟儿齐声歌唱。知客也精神着,从入席、开席到撤席,四言八句脱口而出,妙语佳词滔滔不绝,那叫一个精彩,乡亲们听得入神,忘了拿筷子的都有。勾镇长你说,这么好的阵地不占领,难道让封建迷信、歪理邪教大行其道?”
宋定山打断矮三:“今天不是谈这个的时候,以后有你的用武之地。”随即把菊子、张光亮叫到一起,吩咐说,“死人为大,入土为安。先把光明葬了,我们再处理后面的事。”
3
对于钢筋,宋定山有一种刻骨铭心的痛。
致富的希望和土地的收成,就像两头犟驴子拉车,一个要上,一个要下。宋定山没法在土地上实现自己的梦想,只能随着叔伯兄弟,给城里人盖高楼大厦。当小工提灰桶,苦一辈子也不过混个肚儿圆。收了工,吃了饭,别人都躺到铺板上,伸着懒腰,诉说着对自家老婆或别家女人的渴望,想象着白屁股嫩大腿的水滑,宋定山却躲在角落里,借着高炽灯的余光,拿半头砖学砌墙。“艺好学窍儿难得”,码在一起容易,砌成直线就难了,一次次码拢,一次次推倒,腰酸了,手破了,才回到工棚睡觉。
握着砌刀,站在十几层的高楼上,山垄地沟的眼光立时开阔起来。平日需要毕恭毕敬让着的汽车,成一条直线缓缓抽动;昂首挺胸从没把农民工当回事儿的城里人,像蜗牛一样蠕动。砌一块砖两分钱,十块砖两毛钱,一百块砖两块钱,一千块砖二十块钱。手头快的师傅,一天能砌两千多块砖,挣五十多块钱呢。有一身力气和一把砌刀,王婆婆说的那个姑娘,肯定能娶到屋里来。
转身的当儿,宋定山一脚踩空,“哗啦”一下就坠下了。车没了,人没了,媳妇也没了。宋定山呼呼地坠着,脑子一片空白。“哧啦……”是什么东西挂住了,宋定山还有意识,他睁开眼,见自己像秆钩上的肉一样,被五楼立柱的钢筋戳穿小腿。
从医院出来的宋定山,是缝补过的衣服,除了一条一尺多长的疤痕,仍然棱棱正正活动自如。公司老总拍拍他的肩膀:“小伙子有钻劲,有韧劲。大难不死,必有后福。给你一个工程,找几个人干吧。”
宋定山驱车来到毛子的预制厂时,毛子正蹶着屁股敲打预制板的毛边。宋定山不理,抓过手边的八磅大锤就往码着的预制板上砸。“哐啷”,上面的一块预制板断了。“哐啷”,下面的一块预制板又断了。毛子闻声奔过来,抱住宋定山的腰,哀怜地喊:“宋老板,您有话好说,莫砸我的预制板,那还要卖钱的。”宋定山回头,厉声骂道:“卖你妈的蛋!哪个买了你的预制板哪个倒霉。你害死了张光明,还要害死王光明李光明,把全村的人都砸死?”
“我……我……”毛子抖抖索索,半天张不了嘴。宋定山骂:“你跟着老子走南闯北,盖了多少楼房?哪一块预制板里的钢筋像你这样细毛鬼筋的?”宋定山抈过一根丝头,“你这是钢筋?这是头发丝!你狗日的上去踩踩,看承不承得起你这百把斤烂肉。”
毛子低了头,矮了身,再不敢吭声。宋定山捣着他的脑壳吼道:“事出了,人死了,我们村里也解决不了,只有报告派出所,抓你娃子去坐牢。”毛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宋定山面前,哭道:“宋老板,我是您带大的,您把我送去坐牢,那是丢您的脸哪。”
毛子哭够了,胆子也彻底吓飞了,宋定山把他拽到椅子上坐下,说:“我看你娃子老实,一个人在外面没人照应会吃亏,就叫你跟着回来了,指望着扶持一下,能混出人模狗样来,哪知道你是驴屎疙瘩外面光,弯弯肠子怪不少,偷工减料的事儿也敢干……你给我听着,从今天开始,把厂子关了,变卖钢筋,变卖水泥,机械也卖了,把钱赔给菊子,再出门打你的工去,啥时候咸鱼翻身了,啥时候再回来。”
毛子抬起头,欲言又止,宋定山摆摆手:“我晓得你要说啥,借我的钱先放着,等迈过了这个坎儿再说。”
毛子预制厂,是宋定山回村任职以后,着手兴建的第一家村办企业。
毛子的爹死得早,由一个瘸腿老娘拉扯着,勉强读到小学毕业,再没了劲头,只能回家种地。宋定山看他可怜,就把他带到建筑工地,没敢叫他上墙,吩咐他专心专意学拌料。毛子看着不灵光,眼里还有水儿,砌墙的、粉刷的、抹地板的,沙多水泥少,配得恰到好处。后来,建筑工地有了专门的拌料公司,但宋定山没有丢弃他,安排他干一些边边角角的活儿,养活自己和年迈老娘。宋定山回来,叫上毛子说,你有拌料手艺,回去办一家预制厂,村民建房正在势头上,市场大着呢。毛子吞吞吐吐地想说点儿啥,宋定山说,不用说,我晓得你手头不宽绰,满打满算有六七万块钱吧,这个你放心,我借你三万,先把厂子搞起来。
宋定山来到村里,见勾丽正陪着一个领导模样的人,指着远山的柿子说话。他紧步过去,却不认识,就疑惑着,没有搭腔儿。勾丽看看宋定山,又看看身边这人,也愣怔起来,不知道说啥好。那人见宋定山和勾丽云山雾罩的样子,搞不清原因,便微微笑着,伸出手来:“这位是——”勾丽赶紧介绍:“宋定山宋书记,村里的当家人。”又捅捅宋定山,小声道:“前几天,你不还接过赵局长的电话吗?这就是林业局的赵局长。”宋定山微微一怔,立时反应过来,慌忙捧出双手:“赵局长,您稀客。”
赵局长朗声笑道:“黄金场返回穷山窝,大老板当起小村官。宋定山全县闻名啊。回来行,回来好。城市就像一片汪洋大海,一条鱼终其一生不一定游得到尽头,尽管机会多,但竞争也激烈,不定啥时候,就被更大的鱼吞下了……”说着,拍拍宋定山的肩膀,“我说这话你莫怪啊,定山书记。农村呢,是山旮旯的一条小溪,有水不会很满,有鱼不会很多,如果是一条大鱼,一定能勇立潮头掀起壮阔波澜。”
宋定山活泛了,一边谦虚地应着,一边请赵局长到屋里坐。赵局长摆摆手,说:“我今天来,主要是实地看看林木分布情况,没跟你打招呼,就到山上转了一圈,勾镇长也给我介绍了情况。柿坡不错,名副其实,柿子长势旺盛呢。开发优势资源,培植特色产业,宋书记有啥打算?”
宋定山含笑作答:“有一些想法,还不是很明朗。”
赵局长点点头:“有想法就好,但不能把目光盯在初级产品上。柿子发酵,可做食醋,有降压润肺利胆化食的作用,打出柿醋品牌,肯定能先声夺人,赢得消费者的信赖。提炼柿油,还能制漆。你们年轻,恐怕没见过渔网。金灿灿泛着光泽的渔网就是土法熬制的柿子油漆的,天天水里进水里出还那么结实,用在家具装修上,肯定是不折不扣的绿色环保漆。”
宋定山由衷赞道:“赵局长,您不是柿坡人,比柿坡人还了解柿子,怪不得能当局长,领导全县的林业工作了。”赵局长哈哈大笑:“当过老板的人就是不一样,见多识广,头脑灵活,连恭维的话也一套一套的。”宋定山笑过,跟勾丽交换一下眼神,要留赵局长吃饭。赵局长说:“我说的这些只能算远景规划。在当前规模小,产量少的情况下,只能就窝生蛋,抓好果品的市场销售。今天就不吃饭了,等柿子成熟了再来。”
临走,赵局长嘱咐宋定山:“最近,全县有很多农民申请砍伐证,自己种的树嘛,适当间伐是完全可以的。山上若有成材的林木,乡亲们又等着用,及时报上来。”宋定山握着赵局长的手,感激地说:“火烧眉毛的事啊,好几家都等着用呢。”
送走赵局长,勾丽喊了两遍宋书记,却张不了嘴。宋定山嘿嘿一笑:“你不用开口,我知道你要说啥,不就是那天晚上扯虎皮作大旗,说赵局长喊我吃饭吗?在城里搞建筑,包个工程难上加难,我们老总总是有意无意地提到电视里经常露脸儿的大领导名字,不是跟人家扯过宋代的器,就是一起打过高尔夫球,你别说,有时候那工程就真包下来了。我呢,不过二姐做鞋,借大姐的样子用用。乡亲们都敬畏大官,我才到村里,拉个大领导抬抬桩,脸面上好看一点儿。再说,出发点是好的,为了工作啊……恼人的是,绳子总打细处断,一说赵局长,这赵局长就来了。我不怕你笑,只要莫说给大家伙知道就行。往后,这白话也圆台了。哈哈。”
勾丽咯咯直笑:“柿坡有句话怎么说的?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端公学假神。咋没见你学点儿好的来?这事儿先记着,啥时候你得罪我了,就把它宣扬出去,让大家知道宋书记的虚荣。”
下午,宋定山找来文书小鲁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这个班子上来,一把火还没烧旺相呢,就出了人命关天的大事。房子塌了,人死了。这个事不严肃处理,今后哪还有脸给村民做工作?”鲁文书试探着问:“都是跟前块头,还是同胞兄弟,我们能把张光亮送到牢里坐几年?”宋定山信手敲了敲鼠标,屏幕立时闪个不停,他松了手,说:“我说你娃子脑筋咋恁呆呢,严肃处理就要去坐牢?够不够条件先莫说,毁了一家人还要再伤一家人?杀鸡给猴看,先震慑一下。”鲁文书不解:“震慑?怎么个震慑法?”
宋定山穆了脸:“在村委会布置一个会场,主席台、高音喇叭,一样都不能少。这事就交给你了。”
鲁文书起身要走,还是不放心:“我没办过,没经验,怕搞不好呢。”宋定山摆摆手:“找矮三给你帮忙,抓紧时间,明天开会。”
第二天,宋定山胳肢窝里夹着金利来公文包,大踏步迈进村委会院子时,会场已经布置得像模像样了。村委会门口是主席台,用两张办公桌拼的,上面铺着花被单,左右各放着一个席位牌,分别写着勾丽、宋定山的名字,阳光照上去,格外耀眼。仰头再看,村支部、村委会的牌子上面,二楼栏杆处,还有两只高音喇叭,威风凛凛地俯视着。中间是一条横幅,红底白字,写着“柿坡村塌房事件总结大会”几个大字。
鲁文书、矮三见宋定山脸上现出笑意,忙凑上去,等着表扬。宋定山点点头,只说:“都就座吧。”顾自坐到自己的席位牌后面,把公文包摆在一旁。
听众席上,一排一溜儿三把椅子,分别坐着副主任、文书、民兵连长。二排也是三把椅子,依次过去,是一组组长、二组组长、三组组长。第三排只有一把椅子,矮三坐着,列席会议。
宋定山扫视一眼,脸上现出庄严神色。他伸手拍拍话筒,喇叭里“咚咚”的响声,在院子里打一个转儿,旋身飞到外面。宋定山满意了,咳一声,清了嗓子,开口道:“同志们,今天我们召开大会,总结张光亮塌房事件的教训。”停顿的间隙,远山传来“教训”的回声。
宋定山说,塌房事件给了我们两点启示。一是村里办企业不能只顾眼前利益。村级经济发展不够,需要工业企业撑起脸面,我们以为,当前农民建房势头正旺,建筑材料注定好销,就叫毛子回来办了预制厂,但毛子不具备企业家的素质,连守法经营都做不到。村里今后的发展,要紧紧依托特色资源,选好项目,选准人。二是农民建房要严格审批。县里不审,镇里不审,我们村里必须审,看地基牢不牢,看建筑材料好不好,最关键一条,还要请具备资质的建筑企业来搞。不能跟老婆娃子一合计,吆喝一帮人喝顿酒,就泥刀斧头开工了。这怎么行呢?城里五十多层的楼房,顺着棱角瞄一眼,趴个蚂蚁都能看出来。乡亲们挣点儿钱多难啊,费了虎狼力气建一个豆腐渣工程,不说抗击地震,放个屁就塌了,叫我们这些当家人的脸往哪儿搁?
宋定山动了感情,拿手抹一把眼角,总结道:“群众选我们,是对我们的信任,我们绝不能做亏良心的事儿,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混天度日。要多想办法,多出点子,帮大家伙走上富裕道路。今后啊,乡亲们有钱了,一家建一栋别野。”
宋定山等着掌声的当儿,矮三爬上椅子,大声吆气地说:“宋书记,我给你纠正一下,不是别野,是别墅。那个字念墅。”
宋定山愣一下,“啪”地拍了桌子,吼道:“矮三,这是开会,有你说话的份儿吗?我在中建三局搞了恁长时间,还没你晓得?我说的别野是六间房子,你说的别墅是十二间房子。大家伙都盖十二间房子,盖得起吗?”
矮三挨了训,跌坐到椅子上,再低下头,几乎看不见人了。勾丽扭头望望宋定山,捂了嘴,没笑出来,转而移过话筒,补充道:“宋书记说得对,一家盖一栋别野,六间房子的别野。有钱了也不能铺张浪费,要那十二间房子的别墅干什么,住得过来吗?”
这时候,外面听到开会声慢慢聚拢过来的乡亲们,一起拥到院子里,围着宋定山。七十多岁的敖大爷跺跺拐杖,说:“管他别野还是别墅,你让大家伙的腰包鼓了,盖了房子,就是好干部。”
4
张光明一死,菊子完全变了一个人。她蹲在屋场旁边,手里捏着一把青菜,眼睛望在半天空。宋定山喊了几遍,她才慢吞吞地站起来,抬头望一眼,小声小气地叫了一声“宋书记”,又蹲下去,寻出菜根掐了。
张光亮见宋定山来了,忙丢了手中的活儿,拉他到椅子上坐下,洗杯子倒茶。宋定山打眼看,光亮的房子,该拆的拆,该砌的砌,又有了模样;菊子那边,土墙全部推倒,也清出屋基。他欣慰地喘口气,问张光亮:“是怎么打算的?”
张光亮双手递上茶,在旁边坐了,说:“宋书记,我正准备给你说的。毛子来了,他说自己的预制板质量确实有问题,没想到会出现这么严重的后果,把哥哥打死了。他给了我八万块钱,叫我先收着,说等打工挣了钱,再补两万过来,算是赔偿。宋书记,一堆一块长大的,都知根知底,我晓得毛子是老实人,打工挣了点钱,连媳妇都没接,又出了这场事故,以后咋办呢?你教导我们说,做人做事都不能得理不让人,把别人逼到绝路上。他那两万块钱,我们再不能要了。”
顿了顿,张光亮又说:“宋书记,倒墙的事儿,其实我也有责任。楼板刚上,我就在上面码了砖,打算着砌二楼的墙方便。墙没干,地坪没打,一压就断了,哥哥的死,我也脱不了干系。我想啊,除了毛子这八万块钱,我再添个大几万的,帮嫂子把房子盖起来。说句难听的话,嫂子还年轻,不能哥哥一死,就变得木木呆呆的不像女人了。今后呢,坐堂招夫也方便一些。”
张光亮给宋定山续了水,说:“宋书记,有个事,还想求你帮忙。嫂子那边,也只有两间屋基……”
宋定山喝口水,润了嗓子:“光亮,你有这个姿态,是我没想到的。这样行,这样好。屋基的事,你莫操心,我们村里协调一下,尽量给菊子划一间。还有一个事儿,也是至关重要的,房子要盖,质量不能马虎,再不能请散工来搞了。我帮你找一家建筑队,有资质,可靠。就是多花几万块钱,住在里面,一生都是安稳的。”
张光亮连声说谢,随即叫莲子喊菊子过来,一起去做饭。宋定山站起来,说:“等房子盖起了我们再喝酒,今天就不吃饭了。”
回去的路上,遇到矮三和鲁文书,宋定山问:“去哪儿了?”矮三笑道:“到县里了。”宋定山骂:“白儿溜球的,去县城买点儿油盐,也说到县里了?”矮三嘿嘿一笑:“你每回到县城,不也说去县里吗?我是跟你学的。”宋定山斥道:“我跟你一样,无事空跑三十里?我那是去县委县政府办正经事儿。你一个矮三,哪有资格去县里?今儿把话说在这儿,我是去县里,你只能去县城。”矮三不服:“也不至于每回都去县里吧,县委县政府又不是你家的?”
说笑着,就到了宋定山门口。宋定山说:“今天背时,遇到你们两个瘟神,到屋里喝酒吧。”矮三不客气,嘻嘻笑着。鲁文书支好摩托车,也进了屋。
园子里有青菜,冰箱里有荤菜,吃饭是件很简单的事儿。一会儿,妻子就弄了一桌子,青菠菜炒豆皮、红辣椒爆肚片、粉蒸肉垫红薯、白山药炖排骨,色泽鲜亮,香味扑鼻。矮三早禁不住,掂了筷子,喊:“开始吧。”宋定山昂首挺胸,双手抱膀,慢打逍遥地说:“按说,我们这级别,只能喝九品。你们看呢?”矮三便搁了筷子,吟道:“九品石花酒,生活有奔头;七品石花酒,人往高处走;五品石花酒,更上一层楼;三品石花酒,志向在九州;一品霸王醉,天子才享受。我们不是不愿喝九品,而是那酒没有远大理想啊。光有奔头,奔到何日是个头?一品霸王醉就算了,天子我们也懒得当。还是图个吉利,喝三品,祝愿柿坡的柿子早日走向九州。”
当地有一种酒叫石花大曲,以古代官职级别分类,有外地人不知就里,以为级数越高,质量越好,坐到桌子上,专门点九品酒喝。
宋定山哈哈大笑:“矮三你娃子会说话。行,图个吉利,拿两瓶来,交给你,喝不完找你的事儿。”
推杯换盏间,宋定山说光亮和毛子,矮三端了杯子,归结说:“其实,全中国的农民都厚道得很,要公粮,我们纳;要提留,我们交。农业税免了,肩上的担子轻了,农闲时节,又一古脑儿帮城里人搞建设。单说柿坡人吧,真叫亲如一家人。哪家来了客人,隔壁邻舍的赶紧端了豆腐拔了白菜送过去,生怕慢待了人家。农民啊,除了读书少点儿,目光浅点儿,做事拙点儿,真没有其他毛病。城里那些吃了饭没事干的家伙,硬是把种种不是摊到我们身上,骂起人来,张口就是‘农民’,上翻三代,哪家不是农民……”
宋定山打断矮三的话,说:“这事儿出了,差不多也挽了簪,还是要给村民一个交代。要是再出现这样的事儿,就是我们的责任了。你们俩想想,采取一个啥方法好?”
矮三伸一根指头,插进头发里,一圈一圈地拧着;鲁文书眯缝着眼,做一副沉思的样子。宋定山独自端起杯子,故意咂得喷香,口中还念念有词:“时间太久,罚酒三杯;哪个在后,罚酒三杯;点子不当,罚酒三杯。”过一会儿,矮三跳起来,喊:“有了,有了。”鲁文书拦住他:“我也有了,我说了你再说。”矮三把脸向着宋定山:“不行,我先说。宋书记要是觉得我的意见行,你就不用说了。我的不行,你再说也不迟。”鲁文书只得依了。
矮三站起来,郑重其事地说:“发文件!各级党政机关贯彻传达重要指示,不都是发文件吗?只有这个方法最恰当。”宋定山沉思一下,点点头,向鲁文书面前移过九个杯子,斟了酒,看着他不说话。鲁文书缩了身子,露出难色。矮三慌忙坐了,拉过宋定山胳膊:“算了算了,还是我陪鲁文书喝吧。”宋定山哈哈大笑:“说是交给你,生怕喝不完。你不会替我省下来?”
宋定山说:“这个想法还行。我们再开个班子会商量一下。矮三,你就起草个文件吧。这事儿就交给你了。”矮三不干,分辩道:“这些事儿,理应由文书来搞,哪里轮得到我?”宋定山又端一杯酒跟他碰了:“你有这方面的才能,你不搞谁搞?就你搞最合适。”
隔天,矮三把起草好的文件恭恭敬敬地递给宋定山,说:“宋书记,请你审阅。”宋定山接了:“好,我审阅。”矮三“噗哧”一下,要笑出声来。宋定山问:“怎么,我说错了?”矮三张了张嘴,没敢吭声。宋定山陡然提高声调:“矮三,你娃子不厚道。公众场合,面对广大群众,你必须维护我的威信,我说错了也是对的。私下里,错了就是错了,你要给我提出来,这是帮助我进步……你又不是不知道,小时候家里寒薄,我小学都没毕业,能混到今天这个地步,也算不错了。嘿嘿,你娃子读书倒多,不还是在我的领导下吗?”矮三笑了:“宋书记,我说请你审阅,是尊重的意思,你就不能这样说了。要想保持你的领导风度,就说我看看。要是谦虚一点,就说我学习。”宋定山敲敲桌子:“好的,我记下了。”便拿了认真看。
柿坡村村民委员会文件
关于8.29塌房事件的处理意见
柿政文( )号
各村民小组、村小学、村办企业及个体工商户:
2009年8月29日,我村发生严重安全事故。轰隆一声响,新墙打旧墙。村民张光亮的在建房屋倒塌,砸倒了村民张光明的房屋,致使张光明当场死亡。经查,此次事故主要由两个方面的原因造成。一是预制板质量低劣,使用了不达标的钢筋;二是建房户张光亮没有按操作规程施工。经村党支部、村委会研究决定,现做出如下处理:
一、 预制厂业主毛子负主要责任,赔偿八万元。
二、 建房人张光亮负次要责任,为村民菊子建一幢三间两层砖混结构楼房。除毛子给付的八万元赔偿款外,负担下余所需费用。
为了广大村民的生命财产安全,建设文明和谐的社会主义新农村,经村党支部、村委会研究,特作出如下规定:
一、 村民建房必须严格审查。除法律法规规定所需手续外,村里派专人对房址、屋基现场勘查,符合条件方准予建设。
二、 村民建房必须由具备资质的单位承建,必须在正规厂家购买建筑材料。
请各村民小组贯彻传达到每一个村民,杜绝再次出现建房安全事故。
宋定山看毕,微微一笑,招手叫矮三到跟前来,指着括号问:“这儿留个空是啥意思?”矮三说:“依照惯例,发文件要存档,得有序号。”宋定山说:“你直接填上不就行了?这点儿小事还留给我来搞?”
矮三凑近宋定山耳朵,神神秘秘地说:“一号文件往往是解决处理关系国计民生的大事,譬如农业和农村工作、经济工作、社会事业发展等,从中央到地方都是这样。”宋定山挠挠头皮:“一上任就遇到这事儿,其他事情都还没有考虑成熟呢。”矮三说:“表彰一下先进也可以。一号文件处理塌房事件,说出去人家笑话啊。”
宋定山一拍桌子:“有了,就从你娃子开刀。听着,柿坡村村民委员会文件,关于命名柿坡村乡土人才的决定。任命:矮三为乡土文学家,秃四为乡土书法家,麻五为乡土音乐家。前前后后那些词儿,你把它补充完整。”
矮三嘻嘻一笑:“这样搞,行。也算给了我们一个名分。”顿了顿,又说,“是不是把瞎六也列进去?他于你有恩呢。”宋定山睖矮三一眼:“什么有恩无恩的,我出钱,他算命,两不亏欠。”
村里有个瞎子,瞎六,掐着指头跟宋定山说,宋字从木,木生于山,宋定山这名字起得好。不过呢,你现在没有在山上,而是领着一班人搞建筑,跟砖头水泥打交道,恐怕没有多大的发展前途。要是回到柿坡村……
宋定山搞不清楚瞎六出于啥目的。平时有不少人劝他回来,领着大家伙干,许是敖大爷一干人叫瞎六故意这样说,也说不定。反正是回来了,全票当选村党支部书记,全票当选村民委员会主任。
5
村委会办公室里,宋定山正和勾丽说着柿子的事儿,敖大爷在门口跺跺拐杖,进来了。“山儿,七月枣八月栗,九月柿子红了皮。柿子眼看着成熟了,你有啥主意没有?可得想想办法,莫辜负了大家伙的希望啊。”
宋定山腾起身,一把拉住敖大爷的手:“敖大爷,您说得太好了。”
“什么太好了?”
“七月枣八月栗,九月柿子红了皮呀。”
宋定山没顾得给敖大爷让座,赶紧喊勾丽:“勾镇长,快记了。”敖大爷望望宋定山,严肃了神色,批评道:“你当官了,领导两千多人呢,咋不学稳成?”
宋定山扶敖大爷坐下,说:“敖大爷,我正和勾镇长商量咋法儿卖柿子呢。您看啊,柿子是我们的本钱,也是我们的希望,零打碎敲地卖几个果果,值得几个钱?我们想啊,拿柿子当喂子,吸引城里人来我们这儿,游山、玩水、吃饭、尝柿子。用现在时髦的话说,搞个农家乐起来。”
敖大爷眨眨眼:“城里人会来吗?”
“我们正想词儿呢。得用一句响亮的词儿把他们吸引过来不是?您这话好啊,像一盏明灯点亮了我们的心窝子。不是拨一下亮一下的煤油灯,是五百瓦的大灯泡。”宋定山给敖大爷倒了茶,“敖大爷,您先坐。我和勾镇长再琢磨琢磨。”
勾丽拿笔在纸上划拉划拉,说:“这句话太长了,不简洁……嗯,再改一下。宋书记,这样吧,做一整版的广告,背景是我们柿坡的柿子,中间打上广告词,一句话,‘九月柿子红满山’,下面一行小字,‘柿坡欢迎您’。”宋定山补充道:“一天不行,一家媒体也不行。市报上,先搞一版,以后在显眼位置放一个‘火柴盒’,连续搞十天。还有,电视台、电台、网站,来它一个立体攻势。这事儿就交给你了……”宋定山笑笑,“对不起,说错了。我们一起去找你那个同学。”勾丽咯咯大笑:“说习惯了吧?官不大,官腔儿怪足。”
从报社回来,勾丽一扫平日的矜持,话语滔滔不绝:“腿弯的泥巴还没洗干净呢,就觉得自己是城里人了。不过一个市报小编辑,居然瞧不起农村干部。农村干部也不是想当就当的,全省选拔,万里挑一呢。还有你,宋定山,只会傻笑,做广告给他钱,用得着那样谄媚吗?”宋定山紧握方向盘,目不斜视:“他做他的小编辑,你当你的父母官,跟他怄啥气?”
宋定山和勾丽一起到报社商谈广告事宜,勾丽的同学、报社编辑设宴款待。男同学的眼里有着显而易见的醋意,他以为宋定山和勾丽关系暧昧非同一般。于是,便拿柿子说事。“柿子同许多果品一样,需要无性繁殖才能产出优良品种。这就好比人,土生土长的,即便是某种机缘巧合走上成功之路,骨子里的劣根性仍然不能根除。说句勾丽同学不怪的话,你到柿坡,只有走无性嫁接之路,才会有广阔前途;如果把根儿留在柿坡,由彼农村来到此农村,数年硕士可就白读了。”勾丽不做解释,只放开喝酒。宋定山也不分辩,只傻傻地笑。
汽车拐一个弯儿,换档的时候,宋定山一下按住了勾丽软润细嫩的小手。他倏然一颤,仍由自己的手抚着勾丽,缓缓松了油门,把车停在路边。喝过酒的勾丽已然打起瞌睡,懒散地倚着,原本白净的面容,因了酒精蛊惑,红润起来。鼻翼里的酒香踏着胸脯的节奏,呼出来,越发诱人。宋定山希望时间就此停顿下来,美女如玉,天生需要养尊处优,自己有能力呵护她。他害怕时间就此停顿下来,柿坡只是勾丽事业的起点,后面有宽广的道路等着她。宋定山把手挪开,唤醒勾丽,嘱咐她坐正了,继续前行。
广告有了效应,宋定山、勾丽的电话一直响个不停,很多城里人要来柿坡观光游玩。宋定山却不急,安排村组干部挨家挨户走访,督促村民做好三件事,矮三将其归结为“三·三工程”。
砍三根竹竿,梢头削尖,剖开,再用铁丝撑一个网兜。乡亲们知道,这是夹柿子用的。
备三只老母鸡。宋定山交待,必须是根正苗红的土鸡,外面买来的良种鸡用土法喂大的都不行。矮三傻眼了,他有一个小型养鸡场,一千多只鸡全是米糠孵出来的,刚好过了产蛋期,打算搭柿子的空儿卖个好价钱。宋定山打电话把他叫到跟前说:“我还要交给你重任的,你要在柿坡的开场戏上耍心眼儿给我使绊子,我就往你头上压一座大山,叫你矮子永远高大不起来。”矮三没法,只得把良种鸡拉到菜市场贱卖了。
清理三个卫生死角。灶台上不能有油污,传统茅厕穿衣戴帽,再就是腾一张床铺,被子单子洗干净,再用米汤浆一遍。乡亲们想不通,啥年月了,还用这种老方法,全部换成新的不行吗?宋定山口气硬得像手中的竹竿:“不行,米汤浆洗过的被子,有阳光的味道,闻着温暖;有米饭的香气,吸了踏实。睡过的人留恋,没睡过的人新鲜。”
都安排得差不多了,宋定山勾丽来找菊子。挂在山尖的太阳,依依不舍地张着脸,把苍茫大地切成了灿烂和静谧两部分。菊子还在灿烂中拢着金黄的稻谷,木锨推过去,像修了一条平坦大道。菊子扒一撮箕,正要站起来,临时搭建的棚屋里奔出一个人,抢先端了。
宋定山走近,喊叫道:“毛子,你不好好在外面挣钱,怎么回来了?”毛子胆怯地看宋定山一眼,小声说:“干了一个月,昨天结账,我想着菊嫂子盖房子等钱用,专门给她送回来。”宋定山点着他的额头说:“呵呵,想不到石头一般瓷实的娃子,还有这么多心眼儿。送钱就送钱,怎么帮着收起稻谷来了?”毛子红了脸:“菊嫂子她……”
菊子站起身,接过话头说:“毛子兄弟是好人。搁那尖滑的人,把厂子一关,早跑得不见影儿了。我不能再要他的钱。”勾丽拉了菊子的手:“柿坡的乡亲们都是好人啊。”宋定山大手一挥:“帮忙就帮忙吧,不光帮着收稻谷,还要帮着盖房子,后面的事儿,就看你娃子有没有那个绵劲儿。”
宋定山对菊子说,城里人一来,家家户户都要接待。你们正在盖房子,茶饭再好也派不上用场不是?我们村支两委一班人商量了一下,你和莲子妯娌两个,暂时搬到村委会去住,想着法子弄几个特色菜出来。那个……对,老母鸡啃嫩瓜,还有其他的,叫城里人开开眼界,看看农家菜也不比海参鲍鱼差。莫光想着赚钱,给我们柿坡人长脸,才是最重要的。菊子浅笑一下:“多谢宋书记关照。”
开园的日子到了,绿色的毯子变成火红一片,叶儿很知足地让出舞台,簌簌地落到地上,有那还没落的,也涂了胭脂一般,映衬着柿子的颜色。柿子呢,再不是羞羞答答地躲着藏着,像出嫁的新娘粉了脸,惬意地摇。
宋定山让男男女女都上山,各家在各家的果园里,招呼着城里人。他还别出心裁规定,如果客人能完好无损地把柿子夹下来,免费带走;如果戳破或者掉到地上摔碎了,一个柿子一块钱。
城里人少见树木多见人,一到柿坡,就像笼里的鸟儿归了山林,张开了翅膀;再看到满山遍野红艳艳的柿子,都叽叽喳喳地叫了;还有这么新鲜的招数,都禁不住,扑愣愣飞了进去。毯子动起来,摇着,飘着。毯子响起来,吟着,唱着。柿子都丢了矜持,任由客人评头论足,圆圆的叫面葫芦,来来去去地荡;扁扁的是宝槺,上上下下地抖;尖尖的是突儿蕻,不住地点着头。
有那年轻恋人到树下,绕树三匝,张望一番,小伙子便蹲了身,由姑娘坐上自己肩头。姑娘握了竹竿,颤颤地指向柿子,柿子却躲猫猫一般,浪着身子,不给她下手机会。姑娘笑了,花枝乱颤,竹竿越发没了准头。小伙子乐了,嘴里喊姑娘捏紧瞄准,一双手却在脚心里挠痒痒。只可怜那柿子,一个个都被乱竿戳到地上。
这正是菊子的柿子树。她心疼着,多好的果子,咋不用心夹下来?她巴望着,破一个一块钱,破得越多越值钱。
年轻恋人给菊子数钱的当儿,山头突然有了歌声。
闲时来到姐儿家,
一看姐儿不在家。
捡个瓦渣墙上画,
上一画,下一画,
画出一朵柿子花。
姐儿一时回了家,
看看墙上画的画,
门神爷呀你干啥,
长嘴为啥不留他,
长手为啥不拉他……
这山望着那山远,
那山柿子在天边。
长竿短竿夹不住,
脱了鞋子上树剪。
哥在树上剪柿子,
妹在树下看鞋子。
柿子打了妹子手,
妹子为啥不抬头?
女声起,男声落,一唱一和。似云间撒下来一般,响彻整个山野。
本来要搞个开园仪式的,宋定山到剧团一看,不是光着膀子乱动就是闭着眼睛瞎吼,跟柿子根本不沾边儿。宋定山召集乡土文学家矮三、乡土书法家秃四、乡土音乐家麻五商量,麻五张嘴就说:“现成的东西不用,找剧团干啥?柿坡的歌儿多呀,光说柿子的就能唱一天一夜,喊两个嗓子好的姑娘小伙儿,架个高音喇叭,保证叫城里人服气。”宋定山就把这事儿交给了麻五。矮三张着嘴,很失落的样子,宋定山拍拍他的肩膀:“你娃子莫急,还有重任呢。准备成立一个柿坡旅游合作社,你给我当经理去。”
宋定山和勾丽在山上转着,不摘柿子,只看游人,开开心心地笑。这时候,矮三喘吁吁地跑上来,说:“勾镇长,宋书记,赵……赵局长来了……”宋定山指着下山的路,朗声道:“老朋友来了,我们快去迎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