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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建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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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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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我喊爷

那个我喊作爷的人,与我并没有血缘关系。据说,他四岁的时候,爹娘就撒手去了。“无娘儿,天照应”,他只能与长自己三岁的哥哥一起讨饭度日,出河南,过汉江,再沿着有白菜蔸子的河流逆流而上,在风雪交加的晚上,流落到一个简陋的山村。照样是饥肠辘辘,照样是无处安身,兄弟二人瞅着一个冒白烟儿的粪堆偎了上去。天可怜见,他们免了冻累,还捡了小命。第二天,被好心的地主收留,扛起了长工,姓氏辈份也随地主,哥哥叫陈安举,弟弟叫陈安义。 

后来,一个日后成为我外婆的女人下嫁给哥哥陈安举。也是据说,新婚的洞房是四面透风的窝棚,长年没有苫插毛草,肉乎乎的蛴螬接二连三往新娘颈脖子里掉。弟弟居无片瓦,眠无寸纱,自然跟了哥嫂。我常常好奇于出生之前的岁月,厚着脸皮打探自己的踪迹,陈安义摸着我的脑壳骂:“个舅子的娃儿,你那时候还在磨道里转圈呢。”我晓得磨道,黄牛戴了蒙眼推磨的地方。那里有啥圈可转?外婆有了母亲,母亲嫁了人,才有了我。父母不睦,月子里为一碗豆芽吵得鸡飞狗跳,母亲一气之下用尿片子卷了我回到娘家。外婆硬气,回来就回来吧,不跟那个饥却鬼还饿死了?甚而连称呼都改了,不准我喊婆婆尉爷,把她喊奶奶,把外公喊爷,外公的弟弟也喊爷。

辈份不乱,怎么喊都行。从出生十九天开始,我便在奶奶家里扎下了根,跟陈安义,那个我喊爷的人长到十七岁。

小时候,叫耳朵起茧子的一句话是:没得点儿。这里的“点儿”指“粮食”“饭食”。男人上了坡,女人就要在家里操持填肚子的东西,没得点儿怎么办?或是拎了篮子寻野菜,或是涎了脸皮向邻居借下一碗半升。生于饥馑年月,对食物的向往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一顿饱饭能跩几个月,一顿肉汤泡干饭能吹几年。然而,爷关照我吃饱的事儿,却只能记在心里,不可乱说。

爷出身赤贫,又兼老实忠厚,便被委以生产队副队长的“重任”。这个天底下最小的官儿,除了催工喊人,就是带头干活。生产队的红薯收获以后,要窖在一个山洞里。守护红薯,甚于守卫黄金。黄金有价,不能果腹;红薯便宜,能救性命。经过群众雪亮的眼睛筛选,爷成了看护人。爷应该是骄傲的,但忠厚的人,不会喜形于色。这天晚上,喝过包谷糁子糊头,爷牵了我的手说:“跟我去睡吧。”我退缩着,扯了奶奶的衣襟往后藏。缺少母乳喂养的人,对乳房有一种无与伦比的依恋,每天晚上,不揪着奶奶的乳头,我便空落落的合不上眼皮。爷笑:“个舅子的娃儿,给你福不孝福,没出息。”

最终,我还是跟着爷去了。从家里到山洞,不过里把路,冷风却像长了手,把单衣薄裤剥得精光。一进洞内,衣裤立时回来,身子又活泛了。爷还是捡了枯枝,擦着火镰烧出一堆火来,空旷的山洞便被火光填满。穷开心的爷,不忘打个谜儿让我猜:“一颗谷,炸满屋。”爷这把戏,我早已司空见惯,什么“打谜猜,打谜猜,两口箱子一路开”,什么“一个葫芦七个眼,汪的汪,喊的喊”,什么“青石板,板石青,青石板上钉钢钉”……我懒得跟他磨嘴皮子,只眯了眼,喊瞌睡来了。爷说:“猜对了,奖你个稀奇儿。”我就猜了,爷旋即起身,扒开身后疏松的土坷拉,刨出几个鲜亮亮的红薯来。我心头一震,红薯是生产队的,爷私自刨出来,就是偷。但那毕竟是美味,梦寐以求的好东西。爷笑笑:“吃了莫说。”遂扒开火炭,把红薯丢进去,严严实实盖了。

我一直以为,烧红薯是天底下最美味的食物之一。越来越富足的日子里,街头巷尾遇到化工桶烤出来的红薯,便忍不住掏钱买了,却再也吃不出山洞里的味儿。红薯烧熟,爷刨出来,一边嘬嘴吹着,一边剥皮。那皮并不丢,拢在掌心,烫得他一抖一抖的。这当儿,香气就出来了,加上爷的吹捧,像篝火一样溢满山洞。爷把红薯心递给我,催我快吃,自己把红薯皮舔一遍,再吞进肚子里,只那糊透实在不能进嘴的才丢进火堆里化为灰烬。我吃得舒坦,一张小脸被火光映得通红,额头上还冒出了细密的汗珠。爷问:“好吃吧?”不待我回答,自己却连呼几个“好吃”。

如果放开量,我能吃到天明,但爷没那意思,三个红薯吃完,他就把现场收拾得干干净净。爷说:“晓得今儿啥日期吧?”刚吃过红薯,觉得劲掉掉神的,我响亮地回答:“只要有红薯吃,管它啥日期!”爷哈哈一笑:“个舅子的娃儿,自己过生都找不到。”生日这事,都是长辈的传说,物质匮乏的年月,晓得和找不到没有两样,家里不会为哪个过生做一顿好吃的。爷的话提醒了我,我仰起头,反问:“爷,你啥时候过生?”爷的眼里闪出迷茫,瞬间又恢复了平和:“有好吃的,天天都在过生。”我不依:“出生只在一天,怎么可能天天过生?”爷改了口:“啥时候过年,我就啥时候过生。”后来,我才晓得,爷的爹娘临走时,不曾把生日交待下来,便是交待了,他们也不能记下。两个爷一辈子都没过一回生。

包产到户以后,爷像天下所有的农民一样,劲冲冲的,丢下梿枷拿扫帚,忙完田里忙坡里。有那尖酸的人挑拨:家产是人家的,子孙也是人家的,你忙恁个劲干啥子?爷朗声大笑:“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图的是个乐趣嘛。”

种田离不了牛。爷与牛,恰是两个犟筋。牛分几种:母的,称牝牛,力气小不下田,推磨碾米之外,便是产仔。公的,性子烈好争斗,主要对牝牛感兴趣,懒得犁田耙地。还有就是骟过的公牛,称犍子。畜生不像人,骟过的人,嗓音姿势都变了,娘娘儿一般。骟过的牛,高大雄势,骠肥体壮,而且不近“牝色”,最宜下死力气干活。我们家的犍子,那叫一个漂亮,即使路过的女人,也忍不住赞叹几句。就是这个犍子,和爷发生了惊心动魄的角斗,便是艺术化的情节,也不堪一比。

公牛小时,被人骟了,那个把月时间,爷百般地宠着它。饿了,割好的青草喂到嘴边;渴了,着了盐的水放到脚下。月母子一样收到屋里,风不吹雨不洒。阴部养好,犍子也壮了,爷拉出来,给它套牛鼻牶,刚把铁环戳进去,那家伙昂首一阵响鼻,陡然就怒了。爷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它一角挑进了粪凼。那时没有尿素、碳氨之类的东西,家家户户都在道场边挖个凼,积攒雨水、溲水沤了肥田。粪凼大小,跟爷的高矮差不多,爷落下去,只有两只脚翘在上面,一下子就灌了几口臭盎盎的粪水。犍子厉害,并不因为爷落进粪凼就罢休,还要低下头去抵爷,被众人死死勒住。爷爬起来,终归给犍子套上牛鼻牶,拴了缰绳,然后,便把那家伙系到树上,从柴垛子上抽出虎口粗的棍子往它身上拧。开始那家伙还挺得住,绕着树跳屁股,渐渐地不行了,像爷一样喘着粗气。爷不管,打断一根棍子再抽一根,反正一垛子柴在那儿搁着。牛忍不住了,抵着树长声哞叫,眼里还现出了泪水。

犍子肯定没骟干净,然而,爷自此与它结下梁子。日后耙田,爷套好绳索,啪——呲——便开了工。“三年学成好秀才,十年难熬田把式”,大字不识一斗的爷,却是名副其实的田把式。那耙田的姿势尤其优美,牛在前,人在后,耙在脚下,人在耙上,左手牵着缰绳,右手拧着鞭子,啪呲——撇——吁——口令不绝于耳,任你大田小田长田方田还是曲里拐弯的田,一律一耙到底一气呵成。舅爷作贱他说,跟亮骚的公鸡一样!就在爷得意时,夹生犍子用力一冲,又突然一松,就把爷抖进耙空,那家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拖着耙飞跑。可怜爷一个肉身,被两排铁耙硬生生划过,浑身撕出无数道口子来。

这回,不知爷教没教训那家伙,反正是照样役使着它。也只有爷,别人根本不敢上手。爷有他的道理,再厉害不还是个畜生,能得过人?这便有了更为凶险的争斗。

爷上坡,赶了犍子,扛了犁。天气很好,灿烂的阳光给青翠的山脊披上一片金辉。爷的心情不坏,一边赶牛一边哼着老家的豫剧。我以为,爷会像往常一样,到晌午下,收了工,撒了牛,回家吃饭。谁能想到,还没到晌午,爷就回来了,不是走路,是从山梁子上滚下来的,直落进溪沟。那山有多高,我无法丈量,上山走弯路得一个时辰,目测吧,百十米是有的。爷又被犍子抵了。

爷命大,在床上躺一个多月,又棱棱正正站起来。对犍子的处置,成了全家的中心议题。奶奶说:“不是个甜欢人的东西,卖了吧。”爷的哥哥,我正儿八经的爷说:“卖出钱来用也不喜气,宰了狗日的。”爷摁上一锅烟,点着,吸一口,吐了烟子:“留着,看它命大还是我命大。”

爷老了,牛也老了,两个犟筋靠在墙角晒太阳,爷拿了刷子,替那家伙打理屁股:“个舅子的娃儿,到底不如我呀,看来得走到我头里了。”

晚年的爷,也有朴素的留名想法,总在房前屋后栽着树。我看他老态龙钟、不堪重负的样子,跑去帮忙,顺便劝他:“爷,做不动就歇着,我们又不缺这一棵树用。”爷慢慢直起腰来,喘口气,说:“等树长大了,你们也好想起我来。留个念想嘛。”歇一歇,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攒些劲儿,又扬起镐子挖下去。

爷走有些年头了,说来惭愧,我竟忘了他的忌日,甚至哪一年去的,也得好半天推算,只在梦中现出他的影像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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