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柔光,烟锁江南,滚滚的历史车轮扬起尘埃,一位才华横溢的俊逸男子踽踽走来。他眉目纯情,黯然忧伤,在裹着雨翼的戚风中,边走边吟唱:“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他是李煜,字重光,初名从嘉,南唐最后一位国主,史称李后主。南唐在五代十国时期,属于南方一个偏安一隅的小政权,公元937年立国,至公元975年为宋所灭,只有近四十年政权,其疆土“东暨衢、骛,南及五岭,西至湖湘,北据长淮,凡三十余州,广袤数千里,为其所有”(《旧五代史》卷一三四《李璟传》)。在同一时期并列的诸国之中,可谓最强盛。
李煜的祖父南唐烈主李昪“崇文重教”,曾征书三千,为南唐开创了文化先河。其父李璟在南唐文坛上颇具盛名。李煜生于帝王之家,自小就家学渊源,受到宫廷文化的极好熏陶,比一般的文人过着更加雅致的生活。所以,李煜多才多艺,精通书画、音律、诗词,以词成就最高。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说:“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概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
也即是说词体发展到了李煜这里分为两界,一种是唐五代以前的伶工之词,这里的伶工是指宫廷内奉职的词曲演奏家,其作品多为宫廷宴乐之作;另一种是十国之后的士大夫之词,这种长短参差,五言七言构成的文学体裁,开始渐渐被士大夫阶层接纳,且融入更高的文化内涵和艺术趣味。
在南唐宫廷里,有这样一群君臣,他们过着最富贵的生活,具有比一般文人更高的文学能力和艺术品味。他们喜欢音乐,燕会赋诗,以一种江南的婉约情调叙说闲愁,抒发情怀。这是一个由君臣构建的宫廷文化流派,被称为南唐词派,其在词坛的影响力使得宋以后文化更加融通,词风兴起,宋词成为一种十分具有特色的时代文体。
在时间上,南唐词派的出现稍稍晚于西蜀的花间词派,两个流派有相似之处,也有各自的特点。《人间词话》中这样评价过:“温飞卿之词,句秀也;韦端巳之词,骨秀也;李重光之词,神秀也。”王国维对李煜的词评价很高,从一个“神”字,即可探见李煜的词灵御万物,又担荷了人世的情感,比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
以物入情,也许恰好意浓;以情化物,则世界顿开,世间万物皆传了神。李煜经历了与别人不同苦难,亡国之后,成为一名臣俘,在忧心忡忡中过着朝不保夕的幽禁生活,正是这份悲苦凄惨,才使他从男女情爱、伤春悲秋的情感中,跳脱出来,转向大宇宙观的慧悟。在囚禁于汴京的赐府三年,李煜所创作的词境回荡着凄婉的哀愁,却不再仅限于自身的感慨,而是意味深远,触物伤情更加深遂,他在《虞美人》中,一开头便问出了世间最悲戚的无奈之愁,“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
李煜把时间、空间进行裁剪,将春秋两季,天上地下,内与外,远和近,如此看似互相冲突,却被一种深深的愁怨拉到了对故国不堪回首的无奈之中。
“小楼”昨夜又吹起了东风,似有一种情绪在抓挠着。这时,一轮明月普照,“雕栏玉砌”的宫殿映照在皎洁的月亮中,依旧巍峨延绵。低眉处,汴京长街冷冷清清,原来物是人非,而曾经南唐的国土早已归宋,一切再也不似从前。
渐渐升温的悲情欲诉难诉,是无奈,是离愁,是悲至深处反倒无力,也无处申诉的痛苦,这样的一段一段穿透人心的“愁”恰似一江春水东流去。
所以,李煜的愁深处是一种无奈。他身为帝王,沦为俘虏,个人的遭遇与当时的时代绑在一起。唐五代十国伴随着南唐灭亡,李煜被押解往北方,一种文化风向正向宋倾移。
李煜的一生似乎是为了一种具有时代特点的文体盛扬,而历尽磨难。郭磨在《南唐杂咏》中这样写过:“作个才子真绝代,可怜薄命作君王”,这正是他最令人惋叹的地方。一场注定悲剧的人生,从未放过与他相遇,甚至隔着千山万水之遥,也要排开所有阻挠,降临在他身上。
李煜排行第六,帝王之位,本与他无甚关系,况且其父李璟即位时,曾在李昪灵柩前,盟约兄弟世世继立。当时,李璟长子李弘冀为南昌王。后来,李弘冀当上太子,其王叔李景遂被鸠杀在宴席之上,面对宫廷争嗣的残酷斗争,李煜惧怕地选择了躲避。
在南唐的宫苑,李煜修建一座寺庙,自号钟隐。此时的他,由于其他兄长早夭,他已经成了实际上的次子,因而忧虑会被太子毒杀。委曲求全的心理,在李煜的人生经历中,不止出现一次,每次他都带着一种哀伤、凄迷的情绪。
而南唐的处境,也的确堪忧。富庶的江南之地,秦淮河沿岸歌舞香艳、画舫摇曳,这里的一切实在太耀眼,相比之下,北方的后周只有高头大马,还有磨刀霍霍之声。于是,公元958年,后周南下进攻,割走了江北十四州。迫使南唐不得不以除去帝号,从此沿用后周的年号和历法。南唐的君臣,再宴乐赋词,就添了一份哀愁忧伤。
此时,李煜二十一岁,他第一次感到忧愁,不是因为被割走的领土,是因为一幕宫廷的血淋淋杀戮。一次宫宴上,春酒酣畅,突然叔父燕王的口鼻血流如注,倒下的时候,一把揪住了李煜的袂角。
太子李弘冀居然敢当众鸠杀了王叔。李煜万分恐惧,这样残酷的宫庭夺嗣斗争,远非一个情感细腻又多愁善感的人能承受。于是,他开始虔心礼佛,在清净中,他的书画技艺更加精湛,诗词造诣达到巅峰。正当他醉心艺术之际,太子李弘翼卒了。
亦喜亦忧,李煜被封吴王。公元961年,他在金陵即位。此时的北方,宋夺了西周,宋太祖正意气风发地推行天下统一大业。南唐据长江天险,妄图偏安一隅,则在江南之地日夜笙歌。
大周后娥皇终于将原本失传的《霓裳羽衣曲》复原。那是一个清风朗月的夜晚,春殿上,盛装的嫔娥们首尾成环,如鱼儿一般游贯成各种队形,婀娜多姿;伴随一排凤箫声动,霓裳曲重奏,盛唐气象似乎再度重现,李煜正准备通宵畅饮,甚至迷醉不醒。
这一年,后蜀降宋,南唐则继续向宋朝贡。乱世天下,随着宋的势力愈加强大,各地方政权纷纷归降。李煜只好一再对宋妥协,他不敢称自己是皇帝,改称为江南国主,还把皇宫上的鸱吻都摘掉,以表示甘心居于长江以南的小地方。
公元974年,宋太祖派遣使者至南唐,要求李煜入朝,李煜思虑再三,决定称病拒绝。之后,宋借词集结大军南下,攻打金陵。翌年十二月,金陵被宋军攻破,南唐灭亡。
往事乘风,瘦了春光。月如钩,李煜独倚阑干,泪水湿襟衫。这里是飒飒汴京,宋人的北方。
回想四十年来家国,三千里地河山,一朝尽归宋。辞别金陵的那一日,李煜坐在澄心堂内,人生如梦,何处是清醒。他肃了肃衣裳,走向宗庙,宫殿教坊正演奏着别离曲。忽然他凄惶泪下,无可奈何地起身,领着小周后与众臣,踏上一条屈辱的囚徒之路。
到了东都汴京,李煜被赦。但是宋太祖不满李煜抵抗宋军,城破才归降,封了伪命侯羞辱他,又将他幽禁在赐府内。同年,宋太宗即位,改封李煜为陇西公,仍是俘虏身份。
宋太宗赵匡义是宋太祖的弟弟,太祖于开宝九年十月去世,本来依照惯例,即位皇帝的年号要翌年才能实施改元,然而十二月即位的太宗,却立刻改元为太平兴国元年十二月。
作为五代十国后期,经济文化皆盛的南唐,随着金陵城破,丰富的藏书、文物、艺术品被带到了北方,最终促成了南北再度融汇,一种新的文化气象悄然蓬勃生发。也许李煜有一种特别的光芒,宋太宗出于政治嗅觉,认为这是一种文化威胁。
公元978年,宋太宗找来徐铉,这位李煜昔日信任的老臣,奉命前来探望陇西公李煜。赐府的大门打开,冷清的院落只有一老卒取来一张陈旧的长椅,摆在梧桐树下,徐铉纳闷又惊措。
老卒重回内院。不久,李煜一身纱帽道服走出,清廋愁倦的面容,见到徐铉乍露出几分喜色。
徐铉仓皇下拜。李煜快步走下石阶,扶起徐铉,拍了拍他的手,让徐铉坐下。徐铉不敢全坐,只是偏椅子一角,欠身而坐。李煜握着徐铉的手,哭哭啼啼了一番才坐下。
须臾,听李煜叹息一声,说道:“当时悔杀了潘佑、李平。”潘佑、李平皆是当时南唐朝廷的主战派,曾主张厉兵秣马,反抗宋军。可是,最后潘佑在狱中自缢,这是宋开宝七年(974)的事。
李煜将真切的痛苦,袒露在徐铉的面前,他不加修饰,浅直鲁莽。徐铉自知无力隐瞒这一次的对话,第二次宋太宗召见,便如实述出。因此,宋太宗知道了,震怒。
徐铉走了,庭院不复往日安静,梧桐栖落的鸟嘈声,搅乱了心神。
李煜找来南唐故伎作乐,奏起一曲《虞美人》,顿时乐声飞扬。三载的囚徒,一旦感情寻到了出口,一种具有国家兴亡、世间沧桑之情随之迸发,似一声长哀向天叹。愁怨传出小楼,传到了汴京的长街上。李煜始终欠缺一种政治敏感度,他终于激怒了宋太宗。
又是一个七夕之夜,银汉迢迢,不知是谁在召唤。这一个夜晚,宋太宗送来一杯寿酒,结果酒中含有牵机药,李煜被毒死在赐府内,正好四十二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