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败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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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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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城白日

烧死人的烟滚滚而上,直直地、直直地向上而去,溶解在远方的澄澈天空里。无风也无云,天空之下只有远处连成线的针叶木和山石。但寒冬依旧刺骨,我一人站在火葬场的院子里,紧了紧腰间的白麻布。

已不记得究竟坐立了多久,我只觉得腰背刺痛难忍。近日来的琐事统统急转向下流去,唯有这黑烟在朝上涌动,实在是没法叫人开心起来。回头看了看山下,大工厂的烟囱也在吐着黑烟。山上是墓地,山下是有机玻璃厂,这种景色恐怕也只有在东北能够见到了。

说到东北,有那么一样东西始终叫我感到胆寒,那就是人的丧礼。我目光短浅,见识也仅限眼前,实在是不知道别处的丧礼是怎样的情形,这里也只能说说东北的习俗了。

近年来,官方一直在推广文明祭祀,十年前还能见到深蓝色的灵棚,两侧摆着大大的花圈,棚子深处放着死人的照片和灵位之类的东西,相片前再放一蒲团供人跪拜,蒲团前再置一陶制的火盆。来者上香烧纸,鞠躬行礼,再随了份子,便也没这人什么事了。到了现在,灵棚不让搭,纸也不让烧,其实反倒是件好事了。

昨天刚在面包车搭成灵棚里守了一夜,困倦不堪,凌晨起来上楼吃了隔夜的折箩,看着天慢慢亮起,老爹摔了火盆,一行人再上车赶往火葬场……现在,奶奶正在炉子里烧着。说实话,年长了许多,读了好多的书,对人的生死也有些麻木了。告别时也只跟着大伙流下几滴眼泪,便也不再有什么多余的悲伤了。是我太冷血吗?

老爹从屋里出来,又走到另一间屋前,摆手招呼我进屋。执殡先生把天灵盖捡出,盒里撒了几枚铁钱,再把着我的手铲起一捧骨灰,嘴里再念叨些烂七八糟的悼词,随后再把天灵盖放在骨灰堆的顶上。合盖、包上红布、塑封,至此,人的一生也就结束了。

出门时,滑了一跤,险些摔倒。我捧着遗像,打着招魂白幡,又折腾了一整个头午,这才算彻底完事。连答谢宴都没吃,我便匆匆逃回家里了。公交车上,只有一群坐车不要钱的老人。想来,好像好久没有见过年轻小伙子的身影了。这座城市正在跟人一起老去,直到死亡。

仔细一想,爷爷去世时好像也是在深冬,但那时远比现在要冷。城市边缘的烟囱还在吐着烟雾,无法计量的温室气体统统排进大气,冬天越来越暖,夏天越来越热,不算一件好事。身为东北人,我还是更喜欢彻骨的寒冬,那种不穿两件羽绒服就要从中间冻成两节般的严酷风雪。

说到东北,外面的人恐怕会想到沈阳的鸡架、天湖啤酒、烤冷面、中街大果、麻辣拌、朝鲜族的冷面和咸菜狗肉、煤炭铁矿、清王朝的遗居、日本鬼子的暴行……类似这类的东西。但身为土生土长的东北人,我印象最深的还是沈阳的火车站和城市之间的大工厂吧。除此之外,还有大下岗、工厂关门、企业下班、嗷嗷待哺的孩子、贫苦的父母、凋零的经济、灰黄的天空、污浊的雨,这些让人悲伤的东西。不想再提。

东北人是远比外面的人想的要小气的,但并不是斤斤计较的小气,而是由长久以来的贫乏和苦痛发酵而来的吝啬。转念一想,与其说是吝啬,倒不如说是令人感到悲伤的节俭。但东北人是唯独不会在面子上丢份儿的,哪怕家里穷得揭不开锅,逢上红白事还是要大摆几桌。哪怕吃不上饭,也要在脸上添光。这是种北方雪地里的人独有的悲怆。

除了中国的东北,更北方的俄罗斯人、大陆另一端的欧洲北方、或是靠近北极圈的冰上游牧民……这些人也是一样的吧。穷苦让人活得不像人,只是建几座大工厂并不能给瘦弱的心灵增添营养,反倒榨干了人的最后一点骨气。

北方的人好像只剩逃跑这一条出路。逃到南方去,逃到海的对岸,逃到温暖的地方去,逃到看不见烟囱的地方去。

我那老爹也会这么想吗?我那喜欢养小鸟的老爹、没文化的老爹、欺负女人和孩子的老爹、和前妻依旧有染的老爹……他已经在家里游手好闲太久了,而我,却在顶着头皮往外跑去。我对于他,只有填满了心底的悲凉。还是说,我才是心胸狭隘、目光短浅的人呢?看不清楚,也不想去看,什么都不想看。

回家的路上,买了零食和饮料,却在家门前又滑了一跤,差点把吃的洒满地。仔细一瞧,地上已经结了厚厚的一层坚冰。

忽然想到鲁迅先生在《故乡》中的话。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但冰城的人走不出路来。积雪越深,踩得越实,雪霁时的冰就越厚。走的人多了,只会叫后来的人滑倒。只有春天到来时,人才能踩在实地上,站稳脚跟,等待着下一个冬天。

我对于家乡,恐怕只剩下远胜于热爱的痛恨了。但这并不是爱的对立,恰相反,这是苦痛的爱的延伸。我只是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想让冰城的人没那么伤心。可我却要一次又一次地远离家乡而去。

夜深,敲完这些文字,我又加了一件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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