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乡总是在自己的潜意识里,那么清晰可感地纠缠,像一棵百年老树,既根深蒂固,又枝繁叶茂。”宜昌散文作家彭定新近年来创作了大量散发着浓郁乡土气息的散文作品。走进他的乡土散文世界,仿佛缓缓触摸一棵盘踞在梦里的沧桑老树,无论经过多少风雨,总是清晰地站在我们望乡的路口;无论离开多么遥远,它绵延的根须,它婆娑的枝干,与日渐远行的我们彼此牵绊勾连,温情地守候召唤着我们的灵魂。这,就是彭定新先生展现给我们的故土情结,精神原乡。
一卷乡愁一卷书
坐落在长江之滨的小小村落曾家湾,山水灵秀,民风淳朴。彭定新生长于斯,情系于斯。少年时期耳濡目染、浸润滋养,厚重的乡土文化根脉丝丝缕缕的渗透进他的血脉里。故乡犹如沉甸甸的无字书,已经走出曾家湾的彭定新,永远手不释卷,沉醉其中。
“曾家湾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自然小山村,它位于宜昌市猇亭区高家店村。它现在已经彻底不存在了,崛起的一座现代化汽车制造城让曾家湾成为过去。”
若干年以后,曾家湾已经华丽嬗变。诗化的故乡已经不再具有故乡原貌,只存留于精神层面。怀着惆怅又欣喜的情感,彭定新一遍遍忆想那个“姓什么不重要,十六户人家就像一个石榴十六隔,彼此之间离不得”的曾家湾,村民们来往密切,亲如一家。彼时的曾家湾,在他眼里,“多少有些孔孟曾颜的遗风。”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彭定新的笔下,曾经贫瘠岁月的底色上,曾家湾呈现出一幅静美的人情画卷。人命关天的饥荒时刻,父老乡亲们敢于担当,共同信守秘密,立下血盟开仓放粮,保证一村子老少共度难关;苦难的幺妈为不幸去世的痴傻儿子二狗子变疯,深沉的母爱令人动人,见之落泪;美丽的珍珍姑娘追求爱情和幸福与弹花匠私奔,渴望改变的坚执勇气殊为可敬;寒冬腊月牺牲于水库堵漏的退伍军人党员汪友华,赤子之心感天动地……纵然普通又平凡,却依然如一粒粒亮闪闪的星子,璀璨生动了美丽的乡村夜空,也照亮了彭定新的精神世界。
亲情,是散文创作绕不开的永恒主题。彭定新作品中,那些逝去的、日渐老去的血脉相连的亲人们,在其深情的文字里音容笑貌宛现眼前。
“祖母的芭扇,徐徐地扇着。童年的夏天是祖母用扇子扇出来的。总是摇着扇子,有时摇给自己,有时摇向别人。村里很多人都享受过祖母的扇子风。”这样的慈爱,清流一般,澄澈温润,缓缓地注入读者的心田……
“父亲对扁担的爱惜超过其它工具。每一条扁担泛着油光,分明是长期血汗浸润的。靠肩膀处呈古铜色,和父亲的肩膀颜色一样。”父亲告诫:“腰杆子要硬,脚步要实,这样才能立得稳,走得正,行得直。”于是少年的彭定新明白了:挑担子如此,为人做事亦然。透过《父亲的扁担》,我们看到了一个勇挑生活重担坦荡刚正的父亲形象,而这样的父亲,正是广大中国农村汉子的典型代表,父亲们挺起坚实的脊梁,他们担起的不仅仅是一个男人的使命,更是家国前行的担当。
中年微胖的母亲,劳动的姿态定格为作者最美好的乡村记忆。“连枷富有节奏地一上一下”,“阳光下的麦是金黄的,阳光下的梿枷是金黄的,阳光下母亲的脸也是金黄的。”健壮丰硕的母亲,顽强坚韧的母亲,朴实勤劳的母亲形象,瞬间熠熠生辉。
二爹是个剃头匠,“一副担子挑起一个人生”。二爹,是乡村传统手艺人的缩影和代表,他们技艺精湛且追求极致,吃苦耐劳又宅心仁厚,他们走乡串户,身上那种世代遵从的工匠精神,构成一道流动的乡村风景线。
……
无论是写人记事还是写景状物,彭定新苦心淬炼,一字一句,在浓浓的爱意里浸透过,在源源涌现于笔端,仿若写给故乡的情书。凝重、温润,深情脉脉。
满纸物语满纸恋
向善向美的情感是彭定新乡土散文最大的魅力。他善于将炽烈滚烫的情感克制地进行表达,从不曾过度地宣泄,也未见刻意的铺排。摈弃掉风花雪月无病呻吟,远离了时尚热闹哗众取宠,不事雕饰,以自然质朴的文风给人以熏陶,深刻隽永的哲思给人以启迪。穿透现实,穿越时光,抵达我们的内心深处。
《酸酸辣辣醡广椒》,他从一个“醡”字,演绎出儿子对母亲深深的怀念,对故乡深深的眷恋。他说,“最能代表醡滋味的,是母亲做的醡广椒。那是多么悠长的家乡滋味啊,牵绊多少游子的心,抹擦不掉,深深地刻进骨头里。”即使是一个小小的早已淡出人们视野的普通农具“秧马”,也能让彭定新“感谢岁月,让我出生在使用秧马的年代。”他兴致盎然地引述苏轼《秧马歌》满怀感情地盛赞“秧马早已成了一种记忆符号,一把文化的秧马。”他充满怜惜地俯身,去对一只抱鸡母的母性体察细致入微。他诠释:一个抱鸡母的抱字,有呵护、拥抱、守卫之意。特别是用在母鸡身上,无不对作为母性的抱鸡母的褒扬。他关注孵化小鸡的过程,是寂寞、痛苦、无助、等待的过程。他不无感慨甚至心生敬意:如果守不住清贫、耐不住寂寞、忍不住痛苦,也成就不了一只合格的抱鸡母。
泥鳅是稻田的馈赠。三月三绿汪汪的茅毡草是风筝的牵挂。金头蜈蚣为勤劳的乡亲们贴补家用而生。茶园山火塘的吊锅子正沸腾着农家腊月悠久浓烈醇厚芬芳的独特香味。至于乡村里熟视无睹司空见惯的器物:茆子、牛鼻桊、咬口楔、牛轭头、草葽子、秧马……彭定新逐一抚摸检视,甚至流露出膜拜之心,探究其玄妙种种,不一而足。
一切景语皆情语。从曾家湾黄透天边的稻子渲染出无边秋色,到柏果埫迎来乡村振兴的春天;从黄花场的血色记忆到悦江山庄的超凡禅意;从凭吊执笏山由繁盛至苍凉到探秘宜昌草木的幽微奇特源远流长……茫茫宇宙浩瀚历史,万物轮回风云变幻,世界细微之处的一草一木、一花一果,莫不牵动着彭定新敏锐的神经,令其胸怀锦绣,笔攒珠玑。
彭定新的散文作品洗尽铅华,语言质朴却张力十足。他不疾不徐,如话家常,内容细微并非家长里短的琐碎絮叨。他谙熟民间文化艺术,“不怕日头落,就怕锄头脱,”“三月三抽茅毡,茅毡香茅毡甜,看着大人去种田,”送祝米时,支客师边捡边说个四言八句,捡物说物,男家女家谦恭对答……大量鲜活而富有生命力的俗语俚语谚语信手拈来,俯拾即是,令读者如遇吉光片羽,耳目一新。三十的火,十五的灯,煮猪头、煨蹄膀,彩莲船、舞龙灯,这些民俗风情,这些传承和象征,定格在他儿时新奇的眼睛里,遥远而亲近、模糊又清晰,历久弥珍。
彭定新似乎从不曾刻意去追求技巧,只是在率真地写作;正是这种不事雕饰的表达,增添了作品无尽的意趣。在叙事结构上,作品有第三人称传统表述的舒缓有致、娓娓道来。“草葽子是历史记忆的结绳,是生活的捆绑,是力量的象征。打一个结绳,把心拴住,就永远把故乡与生命连为一体了。一个粗壮的男人加上一根粗大的葽子,谁不降服呢!把一根根稻草捋起来,只要不把稻草当稻草看待,稻草就团结在一起。团结成草葽子。草葽子也把自己捆绑起来,为人类服务”也有第一人称拟人手法的亦庄亦谐、俏皮活泼,富有妙趣,充满哲思,体现了散文创作“主体与客体世界充分对话”的特质。“有时我也轭人。李家二爹的一头老牛病死了,正是稻谷脱粒打场的时候,我这个牛轭头也架在了李家二爹的身上。只见李家二爹也学牛的样子身体向前倾,腿子往后蹬,使出吃奶的力气奋力前行,石磙就发出慢悠悠的‘吱嘎吱嘎’声音。如果一个人拉不动,就得几个人一起拉。艰辛之状历历在目。”则将对父老乡亲们艰辛生活的深深关切蕴藏其间。
纵观彭定新的乡土散文作品,起承转合浑然天成。有缘情而发,随物赋形,尽兴抒写个人体验和感受,也有富于创造,将游记、散文、诗歌和小说笔法糅而为一,把民风民俗,人物传说,文化传承,地方志风物志融入散文创作,意蕴丰富,错落有致,摇曳多姿。《牛鼻桊》由牛鼻桊推及牛鼻子工程,再到置入电子芯片赋予新功能,记录追溯肉牛或奶牛生产和管理全方面信息,洋洋洒洒,富有时代气息。《绿豆皮怀想》悬念开篇,极写困难时期绿豆皮的珍稀,笔锋一转,母亲要做绿豆皮吃了。儿时的彭定新眼巴巴地期待。待到做成,却是先端给祖母。原来,每天千方百计用节约坛俭省度日艰难日子里唯一的一次奢侈,母亲是为了孝敬病危的祖母。此时此刻,我们动容了,泪水含在眼眶……
满纸物语,风物鲜活。
半生执着半生痴
故土难离。
前半生摆脱,后半生回归。几乎是走出乡村之后共同的宿命。然而,彭定新是一个例外,他,似乎从未离开他的田园与乡村。
从村口的老树下出发,彭定新怀揣着故乡这本贮满情与爱的大书,外出求学。毕业后选择了从事农业农村农民工作,直接与“三农”打交道。他在宜昌基层工作了32年,每天都与“小人物”们打交道,最熟悉的是农民和他们的喜乐悲欢。丰富的基层工作体验与农村生活积累,奠定了彭定新乡土散文创作颇为扎实的基础。
由于常年为工作奔忙,彭定新于少年时期萌芽的文学梦想一直深藏心间。工作间隙,他常常以阅读来缓解劳累,从书籍中寻求灵魂皈依。广泛涉猎过大量书籍后,创作激情被点燃,开始尝试写作,并醉心于乡土散文创作。此时的彭定新,好比深深植根故土的一棵树,从故乡的土地汲取养分,尽情舒枝展叶,以蓬勃的生机抒写着浓郁的乡土气息、乡土精神。挤出时间勤奋笔耕数年,彭定新深陷其中,其乐无穷。四十多篇散文作品在各种报刊网络平台发表,量的积累产生质的飞跃,彭定新散文写作日臻成熟,并初步形成自己具有辨识度的创作风格。
农村生活是彭定新源源不绝的创作源泉。农耕文化是他戚戚于心的终极念想。
彭定新始终以眷恋之心观照乡村,以敬畏悲悯的笔触去书写曾家湾的父老乡亲们。在苦难的日子里,乡亲们饱尝艰辛,但无论面对怎样的人生磨难,总是哀而不怨,有情有义,那一个个良善的灵魂在彭定新深情的字里行间闪耀着动人的人性光泽。
彭定新的故乡书写多元而复杂。传达出对乡村生活的深度思考。透过彭定新对故乡风物反复的咏叹,对往事的无尽缅怀,捕捉到一种更为深刻的情感,那就是他对于乡村建设振兴、时代变迁发展的思考,这种思考使得作品具有了觉醒意识以及家国情怀的重量。
风月如新,山水不再。回不去的是故乡。故乡的风景风物、风俗风情,都盘根错节,深深缠绕在彭定新的记忆里。任凭世间喧嚣浮躁,彭定新固守初心,沉浸在他的乡土散文领地依然故我,辛勤书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