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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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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7/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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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雪儿连载

大雪开始飘落的时候是在黄昏,陆陆续续下了一天两夜,村里村外低洼处的积雪足以埋没半截人,许多人家的屋门被大雪封住,埋没了一尺多高的屋门闸板,把门弄开积雪便坍塌了半屋地,出门先用铁锨铲多半个时辰。双山村的老人们后来回忆,说那是五八年间罕见的一场暴雪,压塌了山里十几间草顶房屋,夺走了十多人的生命。双山村位于千年古城曲阜东南的山里,那时称生产大队,村子四周被绵延的山峦围绕,离山外的尼山公社二十多里,县城远在四五十里之外。

在那场暴风雪里,孟雪儿恰如窗外飘舞的雪花轻轻地来到这个世界,不为人知不被人看重,说是风雪刮进那间破草房里未尝不可,结局也恰如晶莹的雪花悄悄溶化消失,一生跌跌撞撞,亦是不为人知也不为人看重 。如果人能选择生死,孟雪儿愿意死在娘肚子里也不会来这个世界,甚至不会选择这个家,选择那个天寒地冻的年月,这样娘就不会因为生她去世,她这一生也不会遭受如此苦难,直至走完人生最后一段路程,她依然心藏这个念头。

据接生婆讲,雪儿在娘的子宫里从入夜折腾到天放晴,把娘折腾的声衰力竭,似乎知晓天寒地冻还有未来人生的苦难而迟迟不肯露面,是接生婆伸进一双灵巧的小手把她扯到这个世界。当时她全身青紫转而煞白,接产婆托在手里还担心她难成活,倒提了一巴掌接一巴掌拍打,直到半个时辰后,她才发出孱弱的哭声,接产婆颤抖着小脚一直叫嚷,说她命硬。因为她命硬,村里人说她克死了娘,娘是在生她半月后没的,雪儿一直在想那时应该是她死掉,不过自己的生死难以做主,娘的死她也没办法,娘因为生她而死,爹心里自然是拧了一团疙瘩。雪儿爹村里人称呼他孟老二,她有个哥叫柱子,这两个最亲近的人,雪儿至死心里就装着两个字:爱和恨。

雪儿怀念娘,虽然没有娘的一丁点印象,也知道娘大字不识一个,其实她也没进过学校门,娘临去前给她起了这个诗意的名字,当时娘希望她人生充满诗意吧,娘不知道她以后的人生根本没有诗意。

雪儿长到七八岁,村里人说她是个美人坯子,细皮嫩肉耐看,唯一的不足有些瘦弱,平时脸色白的不见血色,见人说话颤声轻语的,瞧着乏力气短,那种柔弱不免让人联想到村头河边的杨柳枝条,一阵风便能吹折。

雪儿打小没了娘,自然缺少照管,寒冷的冬天穿着破烂,夏天更是衣不遮体,走在街上一帮男孩子围着喊:“雪儿长雪儿短,雪儿的屁股光又圆;雪儿白雪儿美,雪儿的身子真好看;雪儿跑雪儿跳,雪儿的声音比蜜甜”……

丧妻后家没有了温暖,生活贫困潦倒,孟老二的精神变颓废了,在那个贫穷又是祸不单行的年月,雪儿像一棵小草弯曲又顽强生长。

第一部

1

十八岁姑娘一朵花,春暖花开找婆家。

雪儿二十三岁了,已是鲜花般娇艳欲滴,在山里该是嫁人的年纪,先前来提媒的不止一两家,她哥柱子的婚事没着落这事也就耽搁下来。媒婆再次踏进家门是在天擦黑的时候,这次来商议三家换亲。一家住龙台子村,姑娘十七岁,准备给柱子,姑娘的哥有气管炎病,据说是小时候吃咸菜落下的病根,平常走路便气喘吁吁,田里的农活自然不能上手,媒婆倒是直白,说他是病秧子,嫁过去女人受熬煎,不会让雪儿进‘火坑’;另一家便是雪儿要嫁的这家,书院村家境殷实的秦家。秦姓是书院村的大户,不下几百人,和孔姓难分上下,小伙子叫黑牛,虽说长得有点寒碜,不过媒婆说的婉转,且一语带过,言下之意黑牛不过是黑点矮点,和雪儿算是般配,媒婆把重点搁在了黑牛家的豆腐坊上,还有戳在村头新盖的石头瓦房。书院村除了乡供销社下属的一家代销点,黑牛家算是村里唯一的生意人家,豆腐渣每年喂养两头肥猪,在村里算是富得流油顶尖的人家了,甚至在山里几个村子也算是上等,何况黑牛是少有的精明人,豆腐生意打理得有声有色。媒婆用半天的时间摆出这幢婚事的美满,说的唾沫星能点灯了,孟老二竟然没有点头,媒婆便有些不悦,眉脸拧在了一起。

“人家十七八岁的漂亮姑娘嫁过来不用说对得起这个家,对得起柱子了,雪儿嫁过去有吃有喝,还能接济娘家,更甭说省了大把的彩礼钱,这事去哪里找,错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这般合适的机会稀少哩。”媒婆坐在椅子上不安稳了,做出欲走的架势。

柱子坐不住了,瘦高的身子不止地抖动,他望着屋门对面坐着的雪儿,随后蹿跳了起来,疾步走到八仙桌前抓起茶壶给媒婆添水,吧唧了嘴却没说出声来,随后扭头望着低头抽烟的爹,眼神充斥了渴望,更多的是祈求。

孟老二黑瘦,剪子绞过的胡须长短不齐,五十来岁背驼身子佝偻。此刻他像是接受训导的孩子,一脸愁苦和无奈,在媒婆的数落下头垂得更低了,屁股下的小板凳三条腿,他努力平衡着身子,托着烟袋的手还有些抖颤。媒婆即便不说这些道理,孟老二心里也似明镜,年岁不等人,柱子已经三十岁了,换亲也许是最好的办法了!孟老二迟疑不决是觉得雪儿嫁给黑牛委屈,黑牛每天早晨挑了豆腐来村里时常碰面,黑牛又黑又矮,脸似树皮,雪儿哪能看得上,何况雪儿心里装了虎子,大家都看在眼里。虎子虎背熊腰,国字脸大眼睛,模样强黑牛百倍,可命运捉弄人啊,两人没有在一起的命。

雪儿和虎子打小的感情,虎子家两次请媒人来提亲,孟老二可怜兮兮说:“俺知道俩孩子有那意思哩,如果不是家穷,柱子没女人,彩礼钱不给也没意见,现今俺家的情况,就指望雪儿哩。”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孟老二有了打算,说媒的人也就无语了。虎子家的光景比雪儿家强一星半点,一万元的彩礼花销也是天文数字,婚事自然是没指望了。其实虎子的爹娘原本心里不乐意,并非嫌弃雪儿家叮当穷,雪儿长相清秀,脾性也是没得挑,主要还是碍于雪儿的名声,哥妹俩不清不楚,何况那羞人的事情还是亲眼所见,心里膈应,虎子犯了牛脾气,他死活认准了雪儿,赌气闹腾不休,虎子的爹娘无奈这才答应,没料想还遭到拒绝,每次听到孟老二嚷嚷,谁家拿出彩礼钱便把雪儿嫁到谁家,虎子的爹娘不免气恨,说孟老二没人性,柱子也不是人,不去顾怜虎子和雪儿两人的感情,为此两家还生分了,隔墙之邻也不大来往。

“没有别的法子,这都是命!”孟老二经常念叨这句话。

眼下媒婆把话撂下了,不由孟老二再迟疑不决,最终他把头垂得更低,犹豫了半天嘴里再次挤出这句话,此时和以往不同,当媒婆的面说出来有安慰自己的意思,也有安慰雪儿的意思,自然也是答应这幢婚事的意思。

孟老二盘算换亲也有一些时间了,主意拿不定是心存侥幸希望有媒人进门,换亲这事在街面上丢脸,街坊邻居更是瞧不起,有一线希望他也不想把雪儿推进‘火坑’,事实却让他着急窝心,柱子年龄眼瞅着增加,媒婆开始还路过他家门口,他难免念叨柱子的亲事,后来村里的媒婆都躲开走,这让他很无奈。柱子瘦高白净,也算得上一表人才,贫穷在村里也普遍,嫁姑娘都是看人品,可就这一样柱子不沾边,自打做出了那种见不得人的事后,村里人膈应。老母猪发情怕过了时辰,这有关自家子孙后代,孟老二是无路可走,便每天叹息自家人的命运不济,没办法了也只能走换亲这条路了。

雪儿依然是瘦弱,脸色净白透红,掩不住散发出得青春气息,红格子的粗布上衣褪了色,却难掩住她的美丽。此刻她坐在门口木然地望着门外,目光有点散乱,院里的白杨树在她眼里恍恍惚惚,天空和阳光在她面前黯然无光。眼下是仲秋时节并不冷,她的身子却在轻微的颤抖,自打媒婆迈进家门,就像带来一座山,压迫的她无法呼吸。

媒婆吐沫星子飞溅,说道这桩婚事的美满,雪儿望着爹和哥欣喜不已的样子更感凄凉,痛苦绝望一并塞入狭小的内心。雪儿知道这次的婚事无法抗拒,她不能违背爹的主意,哥没有女人便断了自家后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为这个家着想也觉得亏心。事实上雪儿的心里还埋藏着一种恐慌,担忧她和虎子的感情能否拨云见日,男女授受不亲这是山里的古训,缺少媒人之言父母之命,两人的感情在村里人眼里是儿时过家家的儿戏,说重了是缺少规矩和教养,是见不得人的丑事,雪儿无力反驳和抗拒,更无法改变众人的看法。现在换亲的事情已经是板上钉钉,她该何去何从?

两家院门挨着院门,院墙有半人高,雪儿和虎子早上揉着眼睛起来便玩到一起,那时候雪儿小脸脏兮兮的,时常衣不遮体,村里的小伙伴都不愿意和她玩,还经常被欺负,也就两人形影不离。一次几个孩子玩过家家,雪儿怯生生的躲在一旁,十分羡慕和渴望,虎子跑过来拽她趴他身上,背起来跑得风快,男孩子们便嚷嚷,说她是虎子的媳妇,两人不恼还相互瞅着笑,虎子挺认真说,长大了一准娶她做媳妇,从那时雪儿也认定自己是虎子的媳妇,相信会嫁给虎子。随着年龄的增长虽然不再像儿时亲密,两颗心却已默许,更多的是意会,偶尔村外相遇也是匆忙慌张,寥寥数语,平常在街上碰面只是匆匆一瞥,根本不敢说话,更没牵过一次手,生怕村里人说闲话,两人有亲近的意思,也不敢坏了规矩。虎子家请的媒人几次都被爹挡在了门外,雪儿的忧愁一天天增加,爹现今应许了婚事,哥低垂的头抬了起来,雪儿的头却垂得更低,哥脸上的神色轻松了,雪儿神色绝望了。

2

三家换亲的事一锤定音了,事急从简,相亲订婚摆酒都省掉了,媒婆担忧夜长梦多,曾经邻村便闹出了差错,自家把媳妇娶进家门,第二天闺女死活不嫁,媒婆早已料想到了此事,为了防范一方出漏子另两家不至于赔上闺女,特意选在同一天三家又嫁女又娶亲,真正做到了天衣无缝。

眼下正是秋收后的空闲时节,便商定当月二十八日三家同时嫁娶。这个月是十月,粮食入了粮囤,人也闲了,自然也是一年里生活最宽裕的时候,许多人家都把婚事选在这个季节。

雪儿到了法定的结婚年龄,柱子还是晚婚的年纪,孟老二揣了两包好烟去村书记家,两个人的结婚证明信也就开了。雪儿的结婚证明信由媒婆带去了黑牛家,她连乡民政所都没去,手印是黑牛代她按的。柱子要娶的姑娘十七岁,难免会费一番心思,媒婆拿来结婚证明,上面是她本家一个姐姐的名字,孟老二请了大队书记领着柱子去,安排乡里的领导吃顿饭,塞了一条好烟,瞒天过海便领了结婚证。那时山里人不看重结婚证,说它就是一张纸,没有结婚证睡在一个炕头便是两口子,大家看重事实婚姻,登记领结婚证也就是走过场,也许过不了多久丢在旮旯被老鼠啃了,最终不知去向。穷乡僻壤没条件在结婚证上粘照片,县城倒是有一家照相馆,平民百姓难以光顾,这样也就能冒名顶替领证结婚。

结婚证办妥了,离出嫁剩一步之遥,瞅着二十八日这天越来越近,雪儿两眼含泪,白天克制了内心的痛苦,夜里难以入睡用被子捂了头哭泣。爹是无奈,哥也没有办法,雪儿不能怨怪爹,更难怨怪哥,一个家没有男人少了顶梁柱,没有女人就像一年里缺少春夏秋,三百天会冷冷清清。雪儿瞧着爹可怜,瞧着哥可怜,可怜这个残缺的家,可是嫁给丑陋的男人她更可怜自己,现在雪儿愈加思念娘,如果娘还在身边,婚事不见得躲掉,抱着娘哭出心里的委屈,痛苦也许轻一些,雪儿哭到半夜,最后默默喊一声娘,心里不止一次问娘,她该怎么办,娘不可能回答她,梦里都见不到,娘的音容笑貌雪儿没有一点记忆。

二十六日下午,红嫁衣送来了,等媒婆笑吟吟出了门,雪儿眼圈红肿,喃喃地说:“爹,我瞧不上那人哩,咱还是等等吧。”

柱子默默无语,耷拉着头蹲在旁边。他渴望有个女人,心里亏欠内疚堵了嘴,毕竟这样就毁了雪儿的一生。

“你哥年龄这般大了,哪有你看上还能拿出钱来的人家啊!”

孟老二一句话把雪儿渺茫的希望之门关闭了,她坐在门前的小凳子上,不敢抬头瞧爹,孟老二坐在坏掉扶手的椅子上像一尊神,由于喝酒布满红丝的长脸、泛红的眼睛让雪儿惧怕。一贯是爹说话连柱子都稀少反犟,雪儿虽是满腹怨言和痛苦,可她不得不走上这条路,她不愿看着自家血脉断了,让村里人瞧不起,如今这个家是一片光明了,雪儿的心里却是一片黑暗,绝望的神色凝固在苍白的脸上,她紧咬了嘴唇,把未说完的话吞回去。

雪儿拖着沉重的双腿迈过破旧的屋门栏,站在了院子里,隔了半截墙头瞅着虎子家。虎子正在当院里劈柴,望着虎子宽阔的后背,雪儿的心里顿时亮堂一点,有了热乎乎的感觉,但焦心的痛并没减轻,她轻声咳嗽,接着是一声叹息。

虎子正狠狠地劈着树根,树根有一搂抱粗,虽然腐朽了可还是坚韧,他弯腰把镢头高高地举起,又狠狠地劈下去,镐头一下接着一下,蓝色的褂子汗淋淋的,红通通脸上滴着汗水。听到雪儿轻微的叹息,虎子的心顿时揪疼,瞬间一阵子迷茫,直起身来扭头看到雪儿忧心忡忡的背起粪箕子,随后低头走出院门,他慌慌张张撂下手里的镢头,跑到西院墙下的柴火垛旁拎起粪箕子甩在肩膀上,大步跨出院门。

两人相距了百十多米,走出了村子,雪儿不时地东瞅西望,有人在田地里挖落下的花生,她便往村后的山脚下走。雪儿脚步急促,路上一直沉默无语,虎子更疑惑,也更紧张了,撵上去。

“雪儿,你到底想怎么办啊?”

雪儿便轻微叹息,瞅了周围没人,在地头上一颗老枣树下站住了。枣树光秃秃的,几片干黄的叶子随风摇荡,眼瞅着要掉落。

“我爹答应了,怎么办?我也不知道怎么办。”雪儿的声音颤抖,她完全被无奈和痛苦煎熬着。

虎子一脸惊愕,望着雪儿苍白的脸,语气急促:“雪儿你不能嫁过去呀,你千万不能答应啊。”

雪儿神色黯然,瘦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喃喃说:“我不答应又能怎样啊,你家又拿不出彩礼钱,我们,早晚还不得这样吗。”

虎子眼神顿时黯淡了,神色沮丧,身躯突然软了下来,双手抱头蹲在地上,一个劲锤头。

雪儿望着虎子痛苦不堪的脸,心里像是被掏空了,身子软绵无力慢慢地挨了虎子蹲下,惘然若失地望着远处山峦背后的天空。山顶上空有几朵白云自由自在的漂浮,略显空荡,绿黄相间的青山都是那么遥远,看着灰暗和模糊。

“你家就不能再筹措一下钱吗?”雪儿还抱了一线希望。

“亲戚邻人都借遍了,根本筹不够。”虎子长叹一声,猛地站起来抓紧雪儿的手,“雪儿,要不咱们走吧,没法子了。”

“咱俩跑了村里人会笑话,我不想别人骂我没规矩,还有我家怎么办,我哥怎么办。”曾经雪儿也想过私奔,一旦虎子说出来她还是很惊讶。

“雪儿,你也为咱们想想,不能总是顾了你家,你,”虎子无奈地劝,“咱这也是没别的办法,等咱们有了钱偿还你家。”

雪儿一时处在两难的境地,先前灵秀的大眼此刻充满了迷茫和忧愁,四只手握在一起了,她喃喃说:“可是,可是……”

虎子握着冰凉的双手,焦虑不安地望着她。让雪儿牺牲名声私奔,被人们唾弃,而且以后的事情还是无法预料,虎子心里也担忧,眼下已经没有了选择,他无奈叹息一声,说:“别犹豫了,不然想走也走不成了。”

雪儿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天空下绵延的群山,感觉自己是如此的弱小无力。雪儿沉思一阵叹息一声,迟迟难以抉择。虎子心提在了半空,忐忑不安望着雪儿,等待她作出关乎两人未来的决定。

“今夜里……你在村头老杨树下等我吧。”

雪儿的声音低沉,她无力再继续叹息了,此时必须选择,虽然这很艰难。

虎子顿时心落地了,而且充满了甜蜜,充满了希望,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意,他一个劲猛点头,用力把雪儿冰冷的手握得更紧了。

3

“爹,要不这桩婚事就算了吧,我看雪儿不愿意,我没本事找个女人也不能拽了雪儿进火坑。”柱子站在椅子上扎着篱笆帐子说。

“这样雪儿是委屈了,可咱还有什么办法,咱家不能就这样断了香火,如果不能把这个家延续下去,爹以后怎样去见列祖列宗啊。”孟老二叹息一声,他蹲在椅子前收拾干净高粱秆上的叶子,随后用麻绳捆扎了紧实,举起递给柱子。

柱子竖起高粱秆用窄木条夹住钉在屋梁上,他说:“雪儿喜欢虎子,那个黑牛又黑又矮,看着别扭。”

“黑矮也不是缺胳膊少腿,从前大家小姐还嫁给瞎子聋子,那就不活了。”孟老二心生烦躁,又说,“你也该有个女人过日子了。”

“可是,这样就对不起雪儿,我……”

柱子心里缺少底气,用妹子换个女人会被别人看轻,出门便会自觉矮三分,现今他也顾不上什么不好的名声了,近两年夜夜难以入睡,老想有个女人抱在怀里,毕竟换亲便坏了雪儿的人生,他心里愧疚,自然不能答应得太明显,更不能显现出所谓的欣喜,言语固执也是口是心非,事实上他欢欢喜喜收拾屋子,扎上篱笆帐子已经准备迎接将要到来的女人了。

孟老二收拾屋地上散落的叶子和折断的高粱秆,沉默了一时,随后嘱咐柱子多留心,防备虎子把雪儿拐走,还兀自嘟嘟囔囔,说虎子家不花钱想白捡个媳妇,天下没有这等好事。

雪儿走到门口闻听了,便僵立在门外,脸色瞬间苍白,不自觉幽幽的叹息。孟老二背对了屋门,惊异地转过身,目光在雪儿脸上扫视。柱子站在椅子上,锤子砸上了手指,脚下不稳破椅子便吱嘎嘎地摇晃,他随之跳下来,攥着发紫的手指瞅着雪儿,上前讪讪搭话。雪儿挤不出半句言语,沉默片刻后这才进屋,踩着散落地上的高粱秆去了西间。篱笆帐子扎好了半边,从篱笆帐子间隙瞅着雪儿丢魂失魄的神态,柱子有些不安。

一家人沉默下来,空气顿时似乎凝固在一起,气氛有些压抑,先前的自然亲近感没了,中间像是隔了两座大山。

“快点做吧,明儿事多忙哩。”爹打破了沉默,继续做活。

晚上,雪儿特意炒了两个菜,一碗花生米,一碗白菜。在村外答应跟虎子走,雪儿眉头一直拧着,心里矛盾重重,思来想去觉得对不起爹和哥,她跟虎子私奔了,人家姑娘自然不会嫁过来,一家人以后难得吃上热乎饭菜,家就会败落,更没人瞧得起。嫁给黑牛,哥便有了女人,爹也就去了心病,这个家便会兴旺起来。老人们常讲的规矩和孝敬,雪儿自幼耳濡目染,女人应该顺着这条路走的,现今搁在她身上却不甘心,答应了跟虎子走,心里又顾怜这个家,此刻就像被两股力量撕扯,扯裂般的痛。

最终雪儿咬住嘴唇摇摇头,叹息一声,强迫自己不再想了,已经和虎子约定了,她不能嫁给丑陋的黑牛,以后偿还爹和哥吧。

孟老二和柱子撂下饭碗继续扎篱笆帐子,雪儿收拾了碗筷,默默地坐在门口,目光注视着虚无的天空,思绪纷乱。夜色慢慢变的深浓,黑暗里仿佛有许许多多蠕动的虫子,渐渐爬入她心里,她感到不安和惶恐。爹喊她去外面抱一捆高粱桔,她默默去了,回来点亮煤油灯放在破旧的八仙桌上,瞧着两人高高兴兴借着灯光赶活,心情愈加变得沉重,等明天爹和哥看不到她,知道自个的盘算落空会是怎样的难过,雪儿不忍再看,走进西间屋。

等到夜深人静,爹和哥忙累了一天去东间屋躺下了,估摸村里人都窝在家里,街上不会碰到闲人,雪儿从床上倾身起来,加了一件绿色嵌花的厚褂子,慢慢地走出去。

柱子并没入睡,孟老二躺在床上抽着烟卷,催促他跟随,他便急慌慌追出来,在院门口撵上雪儿,他说:“你别管咱家,你愿意跟虎子走就走吧,这是一辈子的事,哥不会拦你。”

被柱子看穿了,雪儿更忐忑慌张,夜色中一脸错愕表情,愣神一阵,她没有欢喜,没感觉到轻松反而心里更沉重,更觉得亏欠哥,亏欠这个家,隐隐约约动摇了她的抉择。雪儿不敢面对柱子,慌不择口说她头痛,去药铺拿药。柱子没有再言语,随后却发出一声悲凉的叹息。雪儿一颗心被震撼了,并且感觉到心痛,情感也立马偏向了这个家。

雪儿喃喃说:“我一会儿就回来。”

月亮爬上了树梢,夜色朦胧,村子静谧且温馨。雪儿心情乱糟糟的,眼下的处境像是面前模糊不清的十字路口,看不清哪条道路是正确的方向。雪儿是深一脚浅一脚,走出村子脚步愈加沉重了。

虎子蹲在村头的杨树下,身子有些抖索,初冬的夜风已经有了寒意,可他并没感觉冷,抖索是心在狂跳不止,眼下一分一秒的等待都是煎熬,都在加剧内心里的恐慌。雪儿能逃出来吗?虎子焦急的目光穿透黑暗一直盯着村头的小路,一旦看到雪儿的身影了,他立马跳起来,冲到雪儿面前,拽紧了雪儿的胳膊,迫不及待走上了通往山外的大路。

雪儿忧心忡忡跟在虎子身后,走一步禁不住回头望一眼,村子逐渐在夜色里模糊,再后消失于身后,她不禁轻声叹息。离开村子二里路,雪儿一时犹豫起来,在走与不走之间挣扎。又走了几步,雪儿忽地停下来。

雪儿说:“虎子哥,我不能跟你走。”

虎子惊愣住了,一时嗓子眼里像堵塞了一块石头,一时回过神来,疑惑不安得望着雪儿。

“雪儿,你说什么?到现今这地步了你还顾东顾西啊。”虎子焦急万分。

“我不能光顾了自己,这样走了这个家怎么办,咱们再想想别的办法吧。”

“可是,我们有什么办法啊,你真的嫁过去吗?”虎子把雪儿的胳膊抓得更紧,声音颤抖并掺杂了怒气。

雪儿长叹一声,幽幽啜泣。一时,虎子像受了伤害的猛虎,低声怒吼:“你疯了,你别再犯傻了,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嫁过去我们俩就……”

虎子狂怒的样子让雪儿身心颤抖,虎子这是第一次冲她发怒,她清楚虎子的心和她一样在被刀割,在流血,他和她一样在痛苦,可她没有办法让爱情和家庭两全其美,躲开这次婚事,但躲不开大家的指责,躲不掉内心的歉疚,躲不开这个家的荣辱。此刻她希望虎子暴打她一顿,减轻他的痛苦。可是,虎子此时甩开她的双手,转过身挥拳击向路边的杨树,两把粗的杨树在黑暗中晃悠不止。

雪儿扑上去抱紧虎子,声音哽咽:“我没办法,没办法啊。”

雪儿不敢正视虎子,目光飘向遥远的夜空。夜空虚无缥缈,她疑惑上面有无掌管婚姻的神,为何让她爱虎子却又必须嫁给那个丑男人,为何厄运总降临在她身上。

“没办法,你总说没办法,那你就嫁,嫁给那个武大郎。”虎子怒气不减,愈说愈疯狂,“你……既然嫁给他……算了,一切都完了。哈,哈……”虎子凄惨地笑了,笑的悲凉。

起风了,风里飘散着绝望和疯狂的气息,月光皎洁但冰冷入骨。虎子扭头踉踉跄跄走了,走在夜色里。雪儿望着宽阔的背影猛地感觉心没了,脑子空了,身子骨软绵绵的,她像树叶慢慢地坠落。

“虎子哥,我这辈子心里只有你,不会跟任何男人过日子。我会回来,会回来的……”雪儿蹲在地上冲着虎子消失的夜空喃喃自语。虎子的身影在朦胧夜色里消失,雪儿突然感觉永远失去了他,她害怕了。

“虎子哥,我跟你走,跟你到天涯海角。”雪儿在心里一遍又一遍说。

虎子也许听到她呼唤,一时他又出现在她面前。

虎子是疾步直奔而回,猛一下把她抱在怀里,毫不迟疑俯头吻上她冰凉的嘴唇。雪儿是一半清醒一半混沌,虎子是一半清醒一半疯狂,用颤抖的双手在猛烈揉搓她的秀发,揉搓她的双肩,最终抱紧了她的细腰,随后她慢慢闭上眼睛,感受着袭遍全身的温暖,感受虎子的磅礴激情,抛却了矜持和羞涩,毫无保留地倾泻内心的情感,她猛烈的吻虎子,一次又一次……

“给我”

“都拿去,全都拿去吧”

夜色冰冷,夜风吹来初冬的气息,树下两人的身体结合在一起,血液融合在一起,这一尺的天地里却是温暖的,可是这份温暖又是如此短暂。

风在夜色里冲撞,月亮被漂移的黑云遮盖,从村里传来刺耳的狗叫。雪儿身子一阵抖颤,顿时感觉到了寒意,她挣脱了虎子的怀抱,抹了一把眼泪,说:“虎子哥,我现在心和身子都给你,这样我也就能踏踏实实嫁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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