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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伯良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小说
2021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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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善之心

良善之心

 

杨伯良

 

眼看生意一天不如一天,陈宇这个仅有十多个工人的红木加工厂也难以为继了,产品卖不出去,关闭工厂又舍不得,一旦行情回来了,再找这些工人可就难了。制作红木家具的工人可不是那些走村串户的木匠,他们会烘烤、会裁切、会拼接、会雕花、会打磨、会染色、会修补,学会这门手艺是不容易的,得学好长时间。

张玉山年轻时去南方学来的这门手艺,再加上这些年自己钻研,成了一名非常精到的多面手,他为自己拥有这份手艺感到自豪。前些年红木家具不时兴的时候,他受过冷落。后来城市农村都兴起了红木热,他立刻成了香饽饽,哪家公司都抢着要,老板们争着请他喝酒,许他高工资高待遇,但他唯独看中了陈宇这个年轻人。陈宇也拿他当长辈一样看待,他也觉得自己够个将才,一定能帮着这个年轻人把家具厂搞得红红火火,也就不顾所有人的劝阻和引诱来到这个小厂。

原本合作的非常默契,可最近不知怎么回事,陈宇突然就变了,之前承诺过给工人涨工资,不但不兑现反而拖欠了俩月没发。工人们家里都等钱用呢,人们沉不住气了,生怕干的时间越长,工资拖欠的越多,到时候老板跑路,一家老小的生活用度,孩子的学费等等就全都泡汤了。工人们商量着由张玉山出面问问陈宇,工资什么时候给,人们心里也好有个底。他心说,你们让我去问,我跟陈宇非亲非故,都是雇佣关系,说好了,大伙儿高兴,说戗了弄我个下不来台,要是能在老板和工人之间两头都做好人最好。他跟陈宇说,大家出来做工不容易,都是拉家带口月挣月花,这俩月没发工资,人们意见可大了,弄不好就有想跳槽的啦。陈宇冷冷地瞅着张玉山,别拿跳槽吓唬我,逼急了,我就关门,到时候你们一分钱也拿不走!陈宇的口气很坚决,张玉山感觉没有商量的余地,就气悻悻地说,陈宇,你说话做事要讲良心,没有我,没有我们,你能赚到钱,你的红木家具能拿到那么多奖?你好好想想,那么多人给我高工资我都不去,就想着要帮你,你可倒好,拖欠工人工资,你对得起这些拿你这儿当自家厂子一样看待的工人们吗?陈宇的脸一红一白,挂不住了,吼一句,张玉山,我敬重你,是因为你的手艺,别以为你有两把刷子就耍大牌,惹恼了连你一块儿辞!张玉山恼怒了,大吼一声,你不要一条道跑到黑!陈宇皱皱眉,感觉跟张玉山太僵了不好收场,就说,我也是没办法,现在市场不景气你也知道,我家孩子病了,治病已经花了很多钱,后续治疗还不知需要多少钱,年前购进的那批原木占压了大量资金,实在周转不开,如果大家不能跟我一起共患难,离开就离开,所欠的俩月工资就做违约金了。张玉山看着陈宇,心说,这还是我当初认识的陈老板吗?怎么变得如此心狠狡诈,完全不替工人着想了,小孩子生个病能花多少钱,这个借口也太勉强了吧,他这么说就是在拿我当小孩子唬弄呢。他气不过,就把陈宇的话转给了工人们,人们一听让走人还扣工资,炸窝了,哦?扣钱?陈老板还讲理吗?这不成旧社会的黑心资本家了吗?张玉山说的对,他就是拿小孩儿生病当挡箭牌,其实压根没把咱们放在眼里,他说别的理由咱们或许还能理解,他要这么说,跟咱们来横的,咱们还就让他立马兑现,非拿到工资不可。

陈宇见工人闹事,也来气了,冲口而出,你们要么上班,要么滚蛋。张玉山听陈宇说了粗话,马上质问,你小子说的是人话吗?矬子王虎跟着嚷道:你以为我们离开你家就没有饭吃不成?大伙也跟着起哄,要我们滚,把钱给我们,我们不用你赶,立马走人!实在不行就法律解决!大伙七嘴八舌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事态眼见得不好收拾。陈宇根本不理大伙,转身走了。

张玉山也怕局面过于僵了不好收场,毕竟为了以后的日子不能把事做绝,又拦着说,大家别冲动,我看咱们陈老板不是那种刻薄人,你们还记得他请咱们一起吃饭喝酒吗。是的,人们记得这个陈宇老板以前还算是大方,他们来这个厂到眼下不过半年多,还赶上了过年,他给每个工人发一箱好酒一箱馒头和10斤猪肉。王虎重感冒,他亲自开车送到市里医院,又交钱又陪伴。也曾经多次邀请张玉山去附近酒馆喝酒,当然张玉山心里明白,请他喝酒,为的是拢住这个价值不一般的手艺人。人呐,不能光想着别人的不好,还应当记住别人的好,更要懂得知恩图报,他想把事儿先压下,慢慢跟陈宇谈。

陈宇弄这个厂,想的最多的还是每年能赚多少钱,至于工人工资这点小事,还真没放到心上,企业效益好了,自然少不了工人的,他吃肉少不了工人的汤喝。没有他这个工厂,工人们就没有用武之地,自己的工厂给工人创造了就业赚钱机会,工人应该感谢老板才对,怎么能跟老板对抗呢?所以才会说出,要么上班,要么离开的话。

工人们可不是这么想,我们出来一天,卖苦力流大汗就为赚个衣食,你当老板的是人,我们干活的就不是人吗?既然都是平等的人,我劳动你给报酬天经地义,你凭什么站在我们脑瓜顶上俯视我们,把我们看成要饭的叫花子,厂子每一分利润都是靠我们的心血和汗水换来的,没有我们,你去哪儿赚钱。

停工让工人们家里的女人愁眉苦脸,有工人找张玉山商议要求陈老板复工。张玉山阴沉着脸说,恐怕复工不容易啊。说归说,张玉山还是找到陈宇商议复工。他在工人中最年长,也算是厂里的技术权威。停工以来,工人们没少跟他联系,当然见面主要是抱怨陈老板不够意思,也有人毫不客气地说老板私下用小恩小惠把他收买了,说他牺牲工人利益为老板效劳,他感到委屈。因为他觉得工人与自己是一个战壕的,只是自己比工人们年岁大一些,他给陈宇定义不是黑心老板。他陈老板发财,工人自然会增加收入,肉肥汤也肥嘛,自己只是想在陈老板与工人之间搭个桥,让老板与工人之间的关系融洽一些,却遭到工人们误解。

张玉山开动了电脑雕花机,车间里响起嘶嘶的声音。紧接着,王虎也开动了电锯,振动的锯面发出很大的噪声,随着电锯啃咬木料的叫声,厂房里开始弥漫烧木材的气味。两名工人把锯出的木板刨光并拼装成大块或小块的板料,闻到这熟悉的气味,人们心里似乎轻松了些,但谁都不说话,闷声不响地干活儿。

王虎在电锯旁正忙着调整木料,粗壮的手臂上沾满了木屑和渣滓,陈宇走到王虎跟前愣了一会儿,然后转向张玉山。张玉山骑坐在条凳上,正以缓慢、准确的动作,轻轻地打磨一块很细致的雕花木板。陈宇问,玉山叔,累了就歇会儿。张玉山好像没听见,头也没抬,话也没说,专心致志地打磨着雕花。陈宇脸上有些挂不住了,向其他工人大声说,你们不要这样好不好,不错,咱们是雇佣与被雇佣关系,但你们说心里话,我陈宇过来对你们怎么样?人们还是沉默。整个车间只听见打磨和电锯的声音。陈宇摇摇头说,好吧,玉山叔,你跟我出来一下。俩人来到了贴满各种证书的走廊里,听见一阵孩子的哭声,同时听见一个陌生声音说,你中饭后让孩子睡一觉。如果还不行,就直接送医院。不一会儿,一个戴口罩的陌生人匆匆走了出来。陈宇拉着张玉山进到他那间办公室,隔壁就是他和媳妇的卧室,因为他们舍不得雇人看守,就自己住在厂里。张玉山对这间办公室是熟悉的,陈宇曾经多次叫他到这里探讨改进工艺和开拓市场什么的。张玉山看见墙上装饰着他们厂生产的家具获得的各种奖品,心说,这些荣誉都是我和工人们给你挣来的。您坐。陈宇说,一边自己在办公桌后边坐下。张玉山立而不坐。我叫您来,因为我最信任您,那些工人也都信服您,我不想再跟工人们争论,但是我还是不能满足工人们的要求,我看得出来,你们都恨我,这让我很难受,现在我跟您说实话。他顿了顿,咽口唾沫,接着说,眼下正是我最难的时候,咱们得同心合力把耽误的工时和任务补回来。陈宇不再往下说,仿佛在思考,稍稍沉了一会儿,他抬眼看着张玉山,问,怎么样?张玉山望着窗外,双唇紧闭。好了。陈宇又说,工人们包括您都还赌着一口气,不过,当你们明白了我的意思就会理解我的,就不会再恨我了。

张玉山回到厂房时,工人们正在吃午饭,他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几个工人围拢过来问张玉山是怎么回答老板的。张玉山说他啥也没回答,说罢去拿了挎包,正要开始吃饭,发现王虎仰卧在一堆刨花上,目光涣散,望着窗外出神。

这时,陈宇进来了,嘴里嚼着干馒头,顺手拿起旁边不知是谁的杯子喝了口水,说,这次停工对厂子对大家都是个严重打击,不过咱们都不是孩子,斗气对谁都没有好处。他和他们一样都是靠卖力气赚钱的,嘴都笨,更不会装出笑脸去迎合人。陈宇走过来说,我希望大伙不要意气用事,只要大家帮我渡过难关,我绝不会亏待你们。他的话说完了,像是扔在地上的一团棉花,人们似乎没有听见一样。

大家回到各自的岗位后,陈宇抬手在王虎肩上轻轻拍了拍,忽然一阵铃声响起,陈宇急匆匆回隔壁房间去了。电锯又响了起来,宽阔的敞篷里响彻了熟悉的震响,车间里弥漫着刨花和汗水浸透的旧工作服散发的气味。王虎用力把一个铁钩子的夹爪嵌进木头里,慢慢向前推动圆木,分出一块块木板,锯齿锯木头的地方,飞溅出潮湿的木屑,好似面包屑,盖住了王虎一双多毛的粗手,在吼叫的锯面两边紧紧地拽住木头,一块木板锯完,就只听见马达没有负重的轰鸣了。

张玉山直起腰,想喘口气,把乱七八糟的心思赶跑。正在这时响起一阵120救护车的笛声,工人们觉得很蹊跷,间歇地停一小会儿,接着笛声又急促地响起来。工人们不由得停下手中的活儿。张玉山听着笛声,更显得很愕然,继而缓步向隔壁房间走去。工人们低头继续干活。陈宇突然跑出来,差点撞到张玉山,他朝张玉山大声说,我家闺女的病又发作了,救护车已经到门口了。说完向大门口跑去。听到这消息,工人们都聚拢在张玉山周围,不知所措地你瞧着我,我瞧着你。厂房里只听见电锯的马达在空转。一个工人说,他家孩子当真病得这么严重?但愿不要紧吧。张玉山摆摆手,大家又默默回到各自的位置上,车间里又响起各种工具的声音,但大家都干得慢吞吞的,仿佛在等待着什么。这时,有两个穿白衣的抬着担架进来了,陈宇跟在后面,大家向他围拢过去。王虎关了电锯马达。陈宇说,孩子在卧室里脱衣服时,突然摔倒在地上。说完陈宇愁苦地摇摇头,向大家挥挥手,神色焦急不安地钻进隔壁房间。担架很快抬了出去,走过车间时,工人们都停下手中的活儿,目送着担架离开。救护车的笛声又响了。窗玻璃倾洒进来金色阳光照进鸦雀无声的厂房,工人们一个个呆立着,一双双粗糙的手,垂在沾满木屑的身体两侧。

下午的时间过得很慢。张玉山感到分外疲劳,心头一直憋得慌,他真想说说话,但不知说啥,其他人也无话可说。他们知道了老板的难处,脸色都变得阴郁起来,所流露的都是不安了。张玉山心里有时会冒出“不幸”两个字,但只那么一闪,就消失了,仿佛一个肥皂泡,一产生就立刻破灭了。他盼望赶快回家,回到媳妇和孩子身边,回到自家那段矮墙边,让愧疚沉重的心轻松一下。他顿了顿,突然高声宣布,停!机器骤然就都停了。张玉山继续说,老板的孩子得了不治之症,他有难言之隐啊,咱们应该加班加点干活儿才对,那样咱们就可以拿到工资,也可以让老板有钱给孩子治病。我建议,从明天开始,咱们每天加班两小时,不要老板加班费。工人们听了,都低垂着头按部就班地干活儿,没一个人搭话,只是大家都自觉地把车间和工作台收拾的井井有条了。直到晚上八点,人们把各自工作的地方整理一番,然后一个一个走进更衣室。张玉山最后一个走出车间,他把整个车间打扫一遍,给满是灰尘的地面洒上水。当他走进更衣室时,浑身长满黑毛的王虎正在淋浴,他把后背冲着大家,咯吱咯吱地擦着肥皂。平常大家老嘲笑他个子矮小,可他却很健壮,长得象黑熊一般。王虎退出洗澡间,拿起一条浴巾,像缠腰带一样,围住腰部。轮到张玉山洗澡的时候,水已经不太热了,他使劲擦洗着赤条条的身子,忽然听到厂院大门小铁轮滚动时发出的刺耳声响,他知道是陈宇回来了。片刻,头发略显蓬乱的陈宇出现在门口,他望着从没这样整洁过的车间,目光扫视着大家的脸,他自己脸上的表情也急速地变幻着。稍倾,陈宇向前迈了几步伸手跟大家握手,人们感到很不自然,但还是伸出了手。陈宇又疾步走到更衣室这边,抓住张玉山的手,谁也没说话。工人们心里很不是滋味,默默地离开。张玉山也急慌慌地换了衣服,快步走出大门,找到自己的自行车,但一跨上车就感到腰酸背疼。

在这黄昏的下午,他蹬着车穿过湖堤大道。他蹬得很快,想赶快回到家里,回到矮墙。他要去那里眺望龙湖。此刻,那颜色比早晨更深的龙湖,隔着林荫道旁的栏杆,已伴随着他。但伴随着他的,还有陈宇小女儿的身影,他情不自禁地惦念起那孩子。媳妇问张玉山复工第一天上班是否顺利。张玉山没回答,然后默不作声地坐在矮墙边的凳子上,这里可以望见薄暮中的龙湖,他的头顶上晾晒着媳妇给他洗过的工作服。此时,天空巳变得一片明净。媳妇拿来一瓶老白干、两个酒杯和一瓶罐头,然后,在张玉山身旁坐下。张玉山对媳妇讲述了陈宇女儿病重的消息,说着说着眼圈竟然红了。他把身子转向龙湖,一动不动地坐着,苍茫的暮色已在整个湖面上迅速扩展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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