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土溪手记

严老岛

黄土溪就是一个村名，百度上的词条里仅给了73字。它告诉你，黄土溪在哪里，有多少人口，多大面积，属地、产业，言简意赅，连“等等”都不需要，就像户口本里的文字，惜字如金。

“黄土溪”这三字夯进在了山水间，串成了一条历史长河。有土有溪，那土里的石头坐拥成山，土为肉，石为骨，那溪呢，就是血液，这就像一个人，有血有肉有骨的身板，再加上坚韧之魂魄，黄土溪就不一般了。而那个“黄”字可有些来历。一位当地老者告诉我，黄土溪几易其名，虽无考证，就当野史聊白聊白。

这里有黄帝溪之说。要问来头，得从“黄帝战蚩尤”说起。黄帝与蚩尤战得昏天黑地，从西北到中原，最后蚩尤被赶到了鄂西的大风岭。诗经《秦风.无衣》中“岂曰无衣,与子同袍”，说的虽是秦楚战事,其实有黄帝蚩尤的影子。何以见得？“岂曰白衣，与子同袍。”从无衣到五衣，再到白衣可见这里曾为古战场，那衣白是铠甲，那白衣是战袍，报死之心以白衣出征。因此这里有一种“撒叶儿嗬”的丧舞。这个白字在黄土溪之上的白鸠岭有了佐证。据说白鸠岭曾出现过两只斑鸠戏水，谁见过白色的斑鸠？斑鸠乃灰麻色。那是《无衣》中的白衣，还是蚩尤兵败遗落的铠甲？鼓点与丧舞共生，鼓舞即是仪式，更是战事，凡经这番演绎为撒叶儿嗬就找到了源头。这地儿怎么能叫“黄帝溪”呢，当地百姓改为“黄祖溪”，黄祖不就是黄帝吗？又改成了“黄王溪”，明朝官府干脆把个“王”字上边的一笔给砍掉，就成了黄土溪。固执、倔强，也罢，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个王土不就是黄土吗？黄帝的疆域。认死理，坚韧不拔，这就是土家山民骨子里不屈不挠的基因，而这种基因为闯出一条生路铺垫出了必然的“绝壁天河”。郑园坪村谭祖顺老人还原了“绝壁天河”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卾西巴东这条挂在绝壁上的天河，其实是一条28公里长的人工水渠，这水渠建在壁立千仞的绝壁之上，被誉为“绝壁天河”。这条河是挂在悬崖上的流动栈道，也是巴东清太坪镇人刻在绝壁上的精神图腾。这条天河从1967年至1978年，历时11年，耗工达107万人。当年参加建设该工程的谭祖顺老人从建渠、守渠、护渠到义务宣传“绝壁天河精神"，这河成了老人的精神之河。28公里，倒下14人，每两公里一条命。这工程至今还在灌溉、发电、人畜用水造福一方。一场特殊年代里的特殊壮举，让藏在大山深处的南方“红旗渠"流淌出憾人心魄的英雄史诗。探访鄂西红旗渠一一绝壁天河之源，我们怎么也不敢相信蜿蜒在绝壁之上的源头一一水流坪水库干涸得底朝天。这个被誉为湖北省最大的高山溶岩湖泊，已大半年没下一滴雨，导渠口一片旱地，而绝壁天河居然涓流潺潺。水库中部的低洼处尚存有少许库水，这幸存之水沿一条人工沟床流进天河。水坡村当地一村民告诉我，为了不让绝壁天河断流，他们不取库水取周边的山泉水，不与库争水，不与28公里的天河沿线的村民争水，有的还自费打井。听完他们的介绍，你不觉得那天河里流淌出的仅仅是水吗？有一种看不见的水从心底里流出，那清波里永远荡漾的是大爱无疆。

黄土溪的水流进了花天河，黄土溪是花天河的母亲。花天河的水流进了清江，花天河是清江的母亲。隔着花天河，黄土溪与清江算是祖孙三代。花天河把黄土溪摆渡到了清江，这一溪一江就更隔代亲（清）了。

这里的山不是天下最美的山，但这里的水一定是天下最好的水。这里的水养育过中国的国花一一王昭君。这里的水也滋养过中国的国诗一一《诗经.国风》。这里的山是父亲山，这里的水是母亲河。当父亲和母亲不离不舍依偎成山水，我们拍下的照片就是父母的结婚照。去多少眼光这里容纳得了，但人去多了，这里会受到惊吓，受惊吓的山水容易走样。

清太平镇用两笔写出一个“八”字，左边一撇为花天河，右边一捺为绝壁天河，这两河勾栏，润着这片厚土。这里的人喜用“爬”字，左边一个爪子，爪子为手脚，即走路。山大，山高，山险，山也峻，谁手脚并行？右边一个巴，即巴人。土家人有着大山的血统，出路须手脚并用，因此，我们对“爬”字的理解，并非望文生义。

一个叫兵兵的土家后生，打算为来康养的城里人辟一方菜地。他说让城里人知道一粒种子怎么生长的，花什么时候开，果什么时候结，由青变黄，这就是生活，这就是过程。惊蛰呀，谷雨呀，芒种呀，老祖宗留下的时令变化着，吃着自己种的菜，放心，更舒心。扛一把锄头，放在肩上。挑一担农家肥，放在肩上。手里提的，背上背的，满满的一筐，满满的一背兜，绿的，黄的，青的，红的，紫的，能生吃的，啃一口，甜滋滋的，脆生生的，你说高兴不高兴？人一高兴就美，美到心里去了，这就叫美好一一美好的生活。

黄土溪有三桩新闻可以发布：

巴东入选“中国天然氧吧”榜单，黄土溪是巴东的辖地，也就是说黄土溪上了国榜。

黄土溪小熊家买的公鸡在众目睽睽之下，从楼上纵身一跃，不见了踪影。熊家的鸡真成了雄鸡，性子烈，死里逃生。看来这只“鸡不可食”的黄土溪鸡非等闲之鸡。

黄土溪的柿子红了，红嘟嘟的团形，像串串红的小灯笼，挂在枝上。没人搭理它，只见阳雀子从一个枝上雀跃到另一个枝头，悠了悠，跳到了柿子上，屙把屎就走了。

说完黄土溪的新鲜事，我们就去了巴东的绿葱坡。这个小镇享有“鄂西屋脊”和“南国雪乡”两张名片。镇所在地海拔1800米，建有华中最大的高山滑雪场。第一场雪零零星星，就像小孩尿尿湿了一点地，要等第二场雪才可动雪撬。其实云是落在地上的雪，不能滑雪，看看也行。云堆满了绿葱坡，小镇就像襁褓里的婴儿裏得严严实实。走在小镇的街面上，就像走进了云端里的天街。绿葱坡的张大姐家杀年猪，我们受邀赶去吃刨汤贺喜。杀年猪是当地的一大喜节，既要轰轰烈烈，也要热热闹闹。去吃刨汤总不能空脚撂手，我便送幅对联凑兴：猪命短暂一生吃喝憨睡，年关将至半身油水待客。横批：人猪有别。猪命短暂，就一年。杀年猪是村民大事，吃刨汤将吃掉半条猪，于是就有了半身油水待客。

土家人好客，大方，人到礼到，白吃白喝。

看到炊烟嘴馋，鸡鸣狗叫迎客。山乡渐渐靠近年关，年猪从冬月赶进腊月，向我们秀肌，也秀出了诗与远方和远方的年猪。我在鄂西大山里又赶上了吃刨汤。猪嗓门大，大得有了回音。左邻右舍就知道谁家杀年猪了。一阵嚎叫过后，又一阵嚎叫，再一阵嚎叫，邻里夸道：三头年猪呢，谭二毛家媳妇能干。片刻，二毛媳妇扯高嗓音唤道：二婶子，姨老表，兵兵，龙儿，全家都来哈，早点来……那调门好大。其实电话早通知了，离得近催催，顺便让更多人听到，辛苦了一年，炫不了别的炫猪何妨？也有喂不了猪的，要么空巢老人年岁大了，要么猪瘟夺走了猪命，即便如此，也要买头肥猪择个吉日热闹热闹。在乡村不杀年猪的农家被人瞧不起。村子里有上百户人家，吃刨汤的就像赶集，就像出席乡村的嘉年华。年终岁末，村民隔三差五不是在吃刨汤，就是赶往吃刨汤的路上。亲情、乡情、友情都是猪命换来的。

谭绍贤，家住清太平镇大墓岭下的油杉树湾。一生未娶，属于一人吃了全家不饿的乡村“国保”一一五保户。他告诉我，从今年4月份开始，他每月可领取国家五保户补助金800元。自已有地，还能做点农活，老人很满足：钱用不完呢。哪朝哪代，哪有今儿这么好？他赶上了新时代（老人也知新时代）。现在形势好，我不想死哒。村里要流转土地种烤烟，村民犹豫，他第一个拿出1.8亩（共有两亩地）流转，算是带个头，就算亏了，我也愿意，支持村干部工作，人要讲个知恩图报，老朽之人，村里为大家致富，想着村民，他二话没说，大拇指一伸，村干部问他给他们点赞，他说是的，他这大拇指还要摁手印呢。

老人说，生老病死他靠村里，其实是靠国家，没有国家好政策，哪有村里的“好照顾”。死后就埋在大墓岭油杉树下，那树下埋了一条狗，那狗跟着谭氏先祖从江西迀来，狗跟在先祖后面走了三年，赶都赶不走。先祖说，狗在哪里停下来，我们就在哪里安家。狗到了巴东清太平镇的黄土溪油杉树下不走了。这群迀行路上走了三年的谭氏先祖就挽草为业。他们的始祖谭汝懿可是朱元璋的妹夫，也算得上皇亲国戚，可能有点野心，在成都府要起事，给灭了。两个儿子重山、仁山带着家眷仓皇从南京府出逃混进湖广填川的队伍里留下了根脉。老人的故事从哪来的？族谱。这族谱一年只能翻一次，必须是大年三十。为什么？要祭祖啊！

大墓岭，原来没这地名，因为狗的故事，狗也葬在这里，能知道这名字的人不少，但知道名字来历的人不多。

谭绍贤吸一口烟，一吐就烟雾缭绕。

西兰卡普，西兰卡普

土家的山花叫卡普

土家的花铺盖叫西兰卡普

织花铺盖的土家女叫西兰

织花铺盖的西兰把山花织成了卡普

云在花铺盖里走线

雾在花铺盖里浸染

山花都在花铺盖里绽放

土家女把自己织进了西兰卡普

西兰卡普是这方水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西兰卡普，源于土家语，是土家织锦，“西兰卡普”即土家人的花铺盖。人们往往在“花铺盖”前冠以“土”字，以示这款民间工艺所包含的土家族民族特点，也被誉为“土家之花”。按照土家族习俗，过去土家姑娘出嫁时，都要在织布的机台上织出美丽的“西兰卡普”，即土花铺盖。关于“西兰卡普”的起源和发展，史籍中只有零零碎碎的记载。

有《后汉书。西南蛮夷传》所说袁牢夷“织文革绫”的“兰干细布”。

有《永顺府志》云：“斑布即土锦”。

我倒认同这样的传说：相传西兰是土家山寨最漂亮最聪明的姑娘，她把山里的百花都绣完了，就没见着半夜开花半夜谢的白果花（银杏）。为了绣出白果花，她独自半夜爬上高高的白果树等白果开花，不料被又丑又坏的嫂子发现了。她哥哥听信了嫂子谗言，用板斧砍断了白果树，西兰摔死了，她的绣花艺术却被土家人传了下来。即便“西兰卡普”失传，那漫山遍野的山花就是活着的“西兰卡普”。

为什么我认同后一种说法呢，我就住在黄土溪的银杏（白果）谷深入生活，我也要找一个晚上，看看白果开花时的模样，把它拍下来，等一位“西兰卡普”的传人把这朵白果花绣进“西兰卡普”里，让残缺的美不留下遗憾。

注：此文在黄土溪采风时用手机记录下所见所闻所思，于是就有了“手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