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岛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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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岛影
黄土溪的冬天总是拽着秋的尾巴不放。立冬、小雪早过了，在冬天的疆域里依然缠绵着秋天的体温。
下雪啰！下雪啰！
有人打听绿葱坡的雪下了没有。绿葱坡是鄂西屋脊，有“南国雪乡”之说，绿葱坡下雪了，黄土溪的雪少不了。
山民也盼雪，盼天外飘来白花花的银碎，盼大地铺上银地毯，盼大山披上雪白的风衣，他们盼来年的风调雨顺、五谷丰登。丰年兆大雪，在老人的心里，土地上的庄稼还是雪说了算。念雪，盼雪，雪最先眷顾的是高海拔的山际，就像人老了，头顶是白发的唯一地盘。一年四季，真正能昂起盖顶的白头翁，那一定是大山之巅。火塘里柴火红彤彤地陪了世代的土家山民，如今时兴起一种“回风”炉子，不见火塘，只见一个大餐炉，生火加柴都在餐炉下面的炉口完成，烟囱竖拐到了屋外。从烟熏火燎的地炉子到回风餐炉的圆形围坐，土家人说，不过瘾，看不到呼呼作响的那团火，温度起来了也觉得冷。火旺不旺就看手勤不勤，用火钳拔弄，那柴火呼呼旺旺的，你说话到了尽兴，它也嗬嗬嗬有应，它那不停地呼呼声，其实在告诉主人：今天家里要来客呢。你只管杀鸡煮肉，好菜还没上桌，果真客来了，准得很！
你可能见过烤火的人，不一定见过烤火的狗。在人和狗的下意识里，那盆燃烧的炭火就是暖阳。是狗退化了，还是狗被人同化了，人怕冷狗也畏寒，靠近火盆取暖也一定是狗的天性。享受不是人类的专利，冬天里拥有一盆火的狗也就拥有了它们最有暖意的良宵。
在乡村任何一条狗都是有名有姓的。黄土溪有一狗，尖刀班的队员（扶贫队员）叫它编外。队员们午饭时，它就守在驻地门口。饭后，编外就走了。一年多来，天天如此。它知道扶贫队员是主人的恩人（主人是扶贫对象），它见了这些恩人就格外亲切，还把头低下来。队员们渐渐发现这狗是在向主人的恩人鞠躬啊！谢谢啦，谢谢啦！我从驻地办公桌上拿杯子，编外警觉地望着我，仿佛在跟我说，老岛啊，我家主人是真贫困户啊，你千万别改动表格，让我主人表格上脱贫!我拜托你，我谢谢你。它站起身耷拉着头给我鞠躬。
编外啊，你是扶贫一线的见证者，我一定要写你。不过，你为什么连扶贫队长也咬啊?主人要把编外赶走，队长拦住了。一定是太敬业了，认错了人。别说狗，人也有犯错的时候。
两年前，鄂西山区许多山民自发要给武汉抗疫的白衣天使捐菜，他们对当地干部说：“地里最好的白菜和萝卜，我给你们送来。” “我家里还有些腊肉，看能不能捐到武汉人的饭桌上。”“人老了，挣不到钱了，这些小菜是我的一点心意。”两年后，我来鄂西黄土溪见到了当年捐菜的土家山民陈大姐。如今她是村委会的妇女主任，家里开了一个砂石厂，丈夫一天拉砂石挣的钱比她一个月还多。她说，不能那样算账，村里需要你，乡亲需要你，咱想都没想就稀里糊涂干上了。我告诉她，我曾在新闻里看到鄂西山民为武汉抗疫捐菜捐物的事迹，没想到这里的山民也自发捐菜捐物呢。我从手机里找出当年写的一首诗《大山背后的脊梁》读给他们听：
捐出一只山羊
我的大爷
你是在捐一座山啊
你的额头跟山一般高
你的皱纹里
分明是山羊拱出的山道
你捐出的羊
和白云结伴
日落时云留了下来
羊咀嚼着山青
一路打着饱嗝长膘
你不会使用支付宝
只能赶着牲灵
敲政府的大门
捐出一筐腊肉
我的大娘
你捐出了一年里仅能兑换的存折
一块块风干的腊肉如金条
挂在屋梁上你数了又数
就像默记存折上的密码
这可是一个家庭
婚丧嫁娶的头道菜啊
被油水腌制过的日子
是一个山民的盼头
你背着腊肉下山
山风尝尝
香还是不香
我们做得不够。我们只捐了些蔬菜，不值钱，捐羊、捐腊肉的大爷、大娘会不会是谭文弦、田文秀？
从现在开始，我关心黄土溪的天气。关心雨水，够不够喂养庄稼；关心地里的收成，会不会拉高生活成本；关心气候变暖，凉寨还能不能避暑；关心当地的乡村振兴，给我带来哪些红利；关心空气里的负氧离子，山泉水里的微量元素；关心富硒带上的作物和茶叶，关心蔬菜和猪肉及餐桌上的原生态；关心风土人情东家长西家短，以便串门时说错话；关心鸡鸣和狗叫，是争吵还是对歌；关心哪条路不绊脚，哪家的狗不咬人，关心鸡毛蒜皮的琐碎，关心乡愁里的远远近近。
那你就别走了，呆几天连云都不是的，久居你就是大山的一块筋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