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岛影
太阳快要落山了,它压在白柱峰雄浑的山头上,犹如挂在荒塬屋脊上的巨大金轮。晚霞如血,斑斑驳驳,大片大片溅出黄土高原深邃夜空的无数星宿。历史远去的背影触摸到了大山的衣襟,这块红色的土地,有丰碑,也有荒冢,荒冢散落,碑石皲裂,碑文字迹模糊,而那一颗颗不老的灵魂,仍然徘徊在天地间,他们已经属于永恒。沉默中掩藏着一种企盼,一种人类难以品味,难以诠释的企盼,随着难言的苍凉,寂寞愈向纵深,便愈加荒凉。
一位农民走出窑洞,走进了东方红的晨光里。他手里那根赶羊的棍子,多像交响音乐里挥动的指挥棒。他赶着生灵和心灵,赶着信天游和兰花花,赶着歌喉里积压了千百年的秦腔,赶进一个时代的五线谱里。从此这个跨时代的旋律,为一个民族找到了滚烫的音符,和表达情感的红色音区。
一位工人走进采油平台,从此走进了大山的褶皱里,在地层的千层饼里咀嚼孤独并嚼出一首歌来,那歌里的每颗音符是唯一疗伤的保健品。守几口油水井,守着共和国能源的端口,守着汩汩流淌的石油河浇灌国家的经济版图。
有石油的地方就有石油“部落”,他们说他们是铁人王进喜的后裔。石油人自带光芒,他们来到黄土塬上,便把星光赶跑了,星光把夜空让给了灯光。有一盏灯,曾点亮过一孔窑洞,一孔装满灯光的窑洞,就是整个高原的夜景。桃花红,杏花白,这里有许多叫不出名的野花,流红的每瓣花里,总是藏着对山河最深情的张望。
红白蓝,荒塬上有三面旗帜在一个旗台上高高飘扬,红的国旗,白蓝则是中石化、中石油的企业旗帜,红白蓝三色正好构成一幅画面:蓝天白云之上的一片红霞。中国两桶油的旗帜这么近距离飘扬在一起,交织在一起,映衬在一起。坪北是中石化、中石油在黄土塬上合作开发的一面旗帜。
巨厚的黄土承载过金戈铁马,承载过红色的流金岁月,正承载着石油之重、石油之困,石油之兴。石油从来都不会来自天堂,石油总是在数千米深的地火中涅槃。总有人把一颗颗滚烫的心和一腔热血祭献给了地老天荒的石油“平台”。一个院子、几口油水井、一条狗,再加上朝夕相处的荒凉和寂寞,这就是一个家,一个完整的“家庭”。
高原离太阳很近。井场灯沿钢铁的脊线闪耀着星河,让轰鸣的气息落入地心,用数千米的钻杆不断地丈量着中国能源的深度。
我身旁就是中国陆上第一口油井一一延1井,这口井诞生于1907年,就像我们的奶娘,它喂养过晚清民国新中国。凡被喂养的岁月都已改朝换代。九十年后,直到耗尽最后一滴油,安祥拥有了一块石油圣地,用另一种乳汁喂养更多的儿女。
选一个最佳的位置种下钻塔,它们就会成林。钻塔的根很深,坚硬地埋入地层,一颗可以发芽的油砂成了地球的根部。有了千米的根基,就能托起大地的重量。钻塔如遍布的桅林,耸立在荒原之上。天涯的尽头是波澜壮阔的星辰,从寒武季涌来。
高天触模不到,就让想象抵达;厚土有阳光灌溉就播下种子。荒凉也是风景,寂寞是最好的门票。心里种满了植被,荒凉就插不了足,寂寞即便凑前围观,也会无精打彩。
白柱峰,又叫白猪峰,坪北第一高地。隔着大沟大壑是一条起伏连绵的山脊线收拢成一处U字形的院落,沿斜坡一字儿摆开,楼群酷似国内著名的建筑——“布达拉宫”,这处依山而建的坪北经理部高挑稳实,像黄土塬上举高的托盘,托盘里是共和国的“血液”。
他养了两条狗,一条叫牛郎,一条叫织女。牛郎看前门,织女守后墙。狗是栓起来的,两条狗隔着院落的抽油机两地分居,偶尔痴痴地眉来眼去。他把织女打扮得花枝招展,给它涂口红,化大妆,甚至扯一段花布给它缝制“连衣裙”。牛郎嘛简单点,给它把眼圈涂黑,嘴沿边画几撇粗粗的胡须,看上去有几分凶猛。主人闷闷不乐时,狗是觉察得到的,甚至它眼眶里也噙满泪花。“唔,唔……”它也轻轻地低吟。主人高兴了,它也高兴。即便是被栓住的,它也会在地上打滚,戴着镣铐跳舞,然后转着圈圈咬自己的尾巴。不栓住不行啦,它咬人,是条狼狗。
这条叫牛郎的狼狗老死了,主人为它下葬,一条狗的丧事也办出几分悲情并充满仪式感。
黄昏,主人双手托着“老伙计”沿巡线的路走向高高的荒塬,那步子很慢也很沉。落日的余晖把黄土塬染得透亮。沉落的夕阳迟迟悬在黄色的地平线上,像灯笼,又像通红的烙铁,是要焊接峁梁,还是要为这片山河镀金?
挖一个坑,那坑一定要深一点,这里的风大,坑浅了,风把牛郎的坟土一层层刮走了,牛郎怎么办呢?那个坑一定看得到采油平台,也一定看得到牛郎的“新家”。那个坑旁一定得有一棵树,开花的时候就当清明的经幡。那树最好是野山桃,在清明前后,白里透着一点红,那一点红就是穿红装的石油人。
是女人总是要出嫁,带上万水千山的嫁妆,走进一个叫黄土高原的婚房。嫁给石油,她们的婚期是一辈子。是男人总是要娶亲,娶回石油,从凹陷走向隆起,搂着岩芯做爱,这既是生产过程,也是生活过程。
站在黄土塬上的人就像一根柱子顶起苍穹,那穹顶以蓝天作底色,缀上了朵朵白云。顶天立地就是担当,并非要做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比人高的黄土了,一个平台一座山,人就是山大王。大吼几声,没有回应,回声都在胸腔里萦荡:
黄土塬上背阴阴的一条沟
沟壑的水眼眼端端的那个流
喊一声苍黄黄的山崖崖
断了的信天游在哪个山疙瘩
这里有一面墙会“说话”。这面墙在延安坪北会战指挥部陈列馆里,他们因为是“第一个”,他们因为优秀,他们因为“爱坪才会赢”都上了墙。年轻、坚韧、自信,又饱经风霜,像从战场走下来的战士,一定是把红旗插上了山头的战士。他们是石油人,但他们称对方为战友。为了石油,从水乡园林走向黄土高坡,从此他们把根扎在了荒塬之上,在他们生命的空间里塞满了荒凉,在他们情感的空间里隔空挂出了悲情的风铃,他们渐渐退出了天苍苍野茫茫的圪梁梁,他们便有了《几回回梦里回坪北》的坪北情结。这面会“说话”的墙,让我们听到了坪北江汉石油人的心音:他们带着燃情岁月的风华正茂,带着“我为祖国献石油”的每颗音符,带着三千里路云和月的情感苦恋,带着家国情怀的国家天平,渐行渐远又定格成了黄土塬上的一点红,融入高原又成了高原的一部分,完成石油纵横轴上足以放大的天地经纬。
有一种岁月叫峥嵘,有一种青春叫即燃;有一种担当叫脊梁,有一种人生叫无愧。所有的泪水都来吧,每一次的感动令我们澎湃;所有的感动都来吧,每一次的澎湃都是生命的奔流。坪北不是最艰苦的,但坪北一定是最寂寞的。艰苦对于肉体是一种考验,寂寞对于精神却是绝对的损伤。任何一种色彩如果是单一的话,那是绝对的荒凉。黄土塬,黄土高坡,黄色的沟畔,黄色的峁梁,黄色的地平线,连野兔、野鸠也都黄得没有一根杂毛。会战初期正是低油价袭击全球,坪北的井还打不打?钱呢?坪北工委提出人均献出5000元,拼死也要打出上马井。5000元,这几乎是一个员工全年的收入。坪北人就是这样挺过来的。
白柱峰北面的山脚下有一处沙料场,一人一围墙、一料场、一院落、狗窝、鸽子笼、鸡窝、菜地,这里仿佛就是一处鸡鸣狗吠的世外桃源。一把黑皮革椅子坐白了,坐破了,主人舍不得换,舍不得丢。那椅子就摆放在料场的库房边,既能看院坝里用黑帆布罩住的石英砂,也能看住库房的那扇门,门上的那把锁。飘雪时,那料场就像《水浒》里的“风雪山神庙”。院外是一条柏油路,通经理部,通井场,通山外。鼻梁高挺,脸线分明,有人发现他有一张名人脸,叫它“谋子”。真像,张艺谋!
一次供货商把淋湿后的包装水泥要强行入库,这怎么行呢?一沓钱,外加一个眉来眼去的女人就坐在他的床上。哥,哥,哥,老谋子扭身出来门:你就是喊爹也没用。
几个男人堵在门口。突然,男人中有人发现了这张“名人”脸,口气缓和了。
这样吧,我给你们出个主意,井队打井时也可能用得上结块的水泥,我帮你们问问,尽量减少损失。供应商也知理亏,没有再纠缠,对老谋子肃然起敬!钱不好吗,女人不好吗,你睁只眼闭只眼,不就过去了?
我是连续三年的劳模!普通人都不会干这事,三年的劳模,知道不,什么叫劳模?
还有一个月,老谋子就退休了,经理部党委书记胡永杰听完他的故事动情地说,有你这样的“铁将军”把关,那真是万夫莫开啊!退休那天,我们要给你开欢送会,我给你送行!有什么要求尽管提。
半晌,老谋子说,谁接我的班,要提前告诉我,我要带他几天!
抬眼就可看到白柱峰的脊背。老谋子说,那是脊梁,白柱峰的脊梁!人有脊梁,白柱峰也有脊梁,跟人一样。老谋子,其实是料场管理员牛书彦的外号,在这里守库整整18年。他是坪北经理部连续三年的劳模。钻井、压裂所用的石英砂、陶粒砂等勘探用的“血液”都经他之手,他是这些“血液”的守护神。
在这里,阳光一年四季抵达石油人希望的帽檐
和石油版图的又一个位置,希望有时就像水车,舀起一勺灌溉又一片石油的绿洲。
这个绿洲就是黄土塬上熠熠生辉的绿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