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寒暑假,院子里都会有几位老人从外地赶来,帮着子女照看孩子,料理家务。他们像一群越来越老却又越老越精神的候鸟,走了又来,来了又走,在一次次往返穿梭中传递着他们对子孙后人的爱。
住在我家楼下的一户人家,连着几年一位老人都会过来,而且都是赶在暑期那个时候,形成规律了。暑期快到了,如果还没有见到老人,就会有人问:你家老人啥时候来?你家的辣椒也吃完了吧?我对老人印象深,不是交流多,相反是因为从没有过语言交流,老人患有语言障碍,是个哑巴。每次见到,笑着点个头,算是交流。起初,我不解,老人的家乡最适合度夏,广州这么湿热,为什么偏偏要到这儿。
老人的儿媳妇是湖南人,熏肉、腊肠不那么上心吃了,嗜辣的习惯始终未曾改变。儿子在长沙读的大学,入乡随俗,一来二去也好辣成性了。老人种了一辈子菜,熟悉各种疏菜的品性,至于辣椒,哪种辣,哪种不够辣,哪种没一点儿辣味,甚至与水渍渍的菜椒无疑,都清楚得很。老人知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三里不同俗,十里改规矩,菜的生长不是这样。南北口音不同,椒辣的习性倒是一样的。在广州辨辣识辣,拿老家的那一套,同样适用。老人每天到学校接送孩子,再就是担当起了临时采购员的重任,天天往菜市场跑,好在地方不远。
也都是那个点,去得多了,和卖菜的都认识了。他一出现,卖菜的人就会议论,说,买辣椒的人来了。老人脸上像盛开的菊花,笑着回应相熟的面孔。卖菜的人也不多言语,只把辣椒拿起,在他面前比划着。仿佛在说,看看吧,这辣椒够劲,辣着呢!老人就一家家,一个菜摊一个菜摊地窜,弓腰,眯眼,仔细地瞅,像鉴定宝物一样,精心挑选着够辣的辣椒,惟恐错过。老人只凭着特殊的表情和眼神,与卖菜人进行有限的交流。多年种菜练就的识辣辨辣的眼力,十拿九稳,进入他菜篮子里的,都是不大敢吃辣的人所惧怕的。
按照老家的做法,老人把辣椒用针线串起来,挂在那堵墙上晒,像一挂一挂的鞭炮。墙是另外一处建筑的围墙,贴了白色的瓷砖,亮锃锃的,闪着光芒。晒上一阵子,“鞭炮”由青绿变赭紫,再过几天,就泛上淡淡的红晕来。老人就在不远处放一张已经破了相的藤椅,坐下,望着整串整串的辣椒,似乎也在回忆着自己年轻时的岁月。有时候,也有来自同一个地方,年龄又相仿的人停下来和他说几句,他就非常的满足。老人口不能言,听力还算灵光,“说”得高兴也会孩子似地手舞足蹈,满面红光。像表白战功,他请人家看他晒在白墙上的红辣椒,得意非凡,这是一次劳动成果的展示,也是他有限的城市生活体验里最出彩的部分。晒这么多,吃得完吗?他向来人比划着:儿子、儿媳都喜欢,多了总比不够吃好。
成串的辣椒晒着,使这个竖着高楼的院子多了一丝自然的色彩和难得的乡土气息。老人的儿子也因此感受到了故乡的温暖。
儿子他们工作都忙,不可能每次想吃辣椒都买得到够味的。当父亲的也不可能久住,他就把辣椒晒干了储存起来,由他们随吃随取。晒干了的辣椒红彤彤的,看起来好看,辣得也更醇正、地道。几次晒的,够对头一年吃的,一年中他们都不必为吃不到辣的辣椒发愁。在家乡也多年不种菜了,一技之长到了广州竟然派上了用场,老人十分欣慰和快活。孙子渐渐长大,不那么忙了,他就一门心思用在选购辣椒、凉晒辣椒和储藏辣椒上,在他看来,这是特别有意义的事情。广州冬天也有辣椒生长,但老人总认为夏天的辣椒才好,因为在他的家乡,都是夏天种菜。我明白了,为什么老人总赶在暑假里来到这个城市。
现在很多东西都是贵的,老人知道在城市打拼的娃儿们不容易。现在除了这些,他帮不了他们什么,而他又不情愿一日三餐白白吃饭,这个城市不属于他这样的,黄土埋到脖子了的乡下人。在他老家,自古就有“能吃辣能当家”之说,他希望这样的话能在喜欢吃辣椒的儿子儿媳身上应验,他们都能有出息。
儿媳听不懂他发出的呜呜哇哇的声音,只有从他的表情上猜测、判断,他们的交流也仅限于表情和手势。假如辣椒会说话,老人会让辣椒告诉她、她的丈夫和他们的孩子,他是多么爱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