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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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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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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的榆树

 

我们那一带的人,对树特别有感情。不管到了哪个村子,看吧,密密匝匝的都是树,把能长庄稼之外的土地用到了极致,见缝插针,遇土下苗,种得都不太合乎情理了。树要是有嘴,一定会说别再种了,我们不怕长,泥土还嫌累的呀!

我们村子小,宅基宽裕,树尤其显得多,在村外看不到房屋,只有树高低错落、遮天蔽日,似平地涌起的小山。风吹树摇,整个村子腾挪蠕动,柔软得像一块发面团子。

树多,除了速生的杨树、泡桐,再就是椿树、槐树、桑树、楝树,它们生长周期长,当属响当当的硬料,乡亲们打制家具和建房造屋筹备梁檩就不犯愁。再就是果木了,杏树、柿树、桃树、枣树,一行行,一园园,也有夹杂在别的树间的,壮观,蔚然。村子里,说园子指的就是果园,不能与菜园混为一谈。先辈们种下果树,也图着欣赏花的美艳、蝴蝶和野蜂的戏恋,主要想的还是吃果子,收成多了,也顺带着能卖些钱。

榆树,属于树木家族中的另类,是一般的树所不能比的。

我家门前的那棵榆树,我初懂事时有碗口粗,到了我十几岁,就长到小红盆粗细了。树是怎么来的,父母没有给我说过,大概他们认为这不是小孩子该知道的事吧,我也从没向他们打探过。当时,生产队里大种特种泡桐,村头官路两旁,大井四周,小河堤上,房前屋后都是桐树的影子,还专门辟出个地方育苗,为着进一步扩大种植。都过着缺盐少醋的贫贱日子,人们对树的期盼也不高,长不成材,能当柴烧也好呀!都以为父亲会刨去榆树种下桐树,因为大家都这样,父亲偏偏没有,只在离榆树很远的地方种了几棵。

后来,我才明白了父亲的心思,他舍不得。怎么能舍得呢?在我们那儿,榆树救过人的命,被视为救命树。三春上,青黄不接,大自然最先给人送吃的来的,就是榆树。绽开的榆钱,一串串,一枝枝,一树树,可不就是长在树上的“粮食”嘛,蒸着吃、煮着吃,都是美味。榆钱没有槐花的香和甜,却因为量大又容易采摘而更被人看重和喜爱。捋上三五把,就能顶一个馍的。榆钱枝上老了,水分渐失,色彩由淡绿转灰白,钱羽也由厚变薄,将落未落时,榆叶长出,前赴后继地又可以供人们采摘和食用了。

面条进了锅,总不能连个调味的菜花也没有吧,母亲说,就采几片榆叶下到锅里吧。于是,一锅面条像被施了魔法,迅速升腾起特有的清香。榆叶拌面蒸熟调味,饭菜合体,别有吃头,比歪着头啃干馍,要好下咽。村里的树叶铺天盖地,能入锅的,似乎只有榆树的叶子。天气一天天转暖,榆叶上长出了“榆娃娃”----一种深红色的、类似肉粒的植物瘤,便不能吃了,季节催逼得榆叶也老了。这个时候,地里能吃的东西也长出来了。榆树,在人们最需要接济的时候,及时奉献了自己。

为了调剂着吃,捋榆钱,采榆叶,我没少爬门前的榆树,每一次都会有不少收获。我上树的本领,大概跟爬榆树大有关系,榆树柔韧性好,枝条富有弹性,站在很细的枝子上,颤来抖去的也不会有危险。上树采摘,为家里做了事,也炫耀了自己,我心里就得意。

母亲是吃过榆树皮的,她常讲给我听,那时我小,也不怎么相信。稍大些,明白了事理,才知道一切都是实情。到最饥饿的时候,能有树皮吃,已经很难得了。家里断了顿,被逼无奈,就把榆树皮剥下来,晒干磨碎了打糊涂(熬粥)。榆皮糊涂黏性大,不用筷子不用勺,张嘴一吸,拖拖拉拉都进肚里去了,嚼咬不断,牙齿舌头想阻止也阻止不了。到了嘴里什么味道,消化上有什么不良反应,母亲没有说过。不管怎样,总比空着肚子挨饿要好。那一刻,母亲神情复杂,苦焦中又透着一丝总算把命保住了的淡淡的喜悦。

榆树通身无一处有毒性,仁慈,友善,平和。榆钱、榆叶,还有榆皮,都能入口裹腹,它们是大自然的馈赠,苦难时期给穷苦人家的“特供”。三者中,人吃榆皮最痛苦,也吃得最残忍。树活一张皮,没有了皮,那树就有命难保了。我甚至想,如果人长着啄木鸟的嘴,说不定连树身子也啄食掉了。不饿至极处,实在无法生存,天地良心,人们万万不可能以毁灭树木为代价换取活路的。

我的外公在外面打了大半辈子的长工,母亲和姨妈、舅舅他们,也跟着外公外婆在地主家生活过好多年,吃过不少苦。去年清明节后的一天,我跟哥哥、三侄儿到当年外祖父扛活的那个村子,有幸找到一位认识祖父,又跟舅舅很熟的八十七岁老人。老人领着我们,指着离庄户主(地主)原宅院所在地不远的几棵大榆树说,那些就是当年留下的,我猛然间又想起母亲讲过的人吃榆皮的情景。

粮食够吃了,人们再吃树上的东西,可能图个鲜吧。我家门前的那棵榆树,年年照旧榆钱、榆叶地生长着,葳蕤,茁壮,撑起一片蓝天。

随着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建房盖屋热潮的兴起,也因为通路,村里的大树,包括那些可贵的果树,都被砍伐去除了。我家门前的榆树也未能幸免。现在村里的树木依然密稠,却单调了许多,缺了果树,就淡了春色,缺了花香,少了果味。速生树种多了,满足了经济,但再想伸手就能从树上摘下一颗什么果子来吃,成了白日梦。那些被视为硬料的树,也不多见了。榆树肯定没人再种,存活下来的不知道还有没有。关于“吃榆树”的记忆,大概只在传说中了。

父母先后离我们而去,他们深深爱着,也神一样地敬着榆树。大概跟榆树救过他们的命,给过他们恩泽分不开,也可能还跟庄稼人常挂在嘴边的年年有余(榆)、殷实富足有关----一串串的榆钱,就是财富的象征嘛!

门前的榆树,见证着父母度过的艰难岁月,寄托着他们对美好生活的期盼,对子孙后人和一个家庭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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