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漫长无边,睡醒几觉天还不见亮,想睡的人能睡个够。北风嗖嗖地刮,万物凋零,田野上只有冬小麦和油菜在严寒冻土中默默积蓄着能量,等待着来年的萌发和收获。时令和天气给了闲暇,人们有了喘息休养的机会。
天黑得早,一只鞋底还没纳上几针,一下午吱啦就过去了。女人丢下手中的针线活起身做饭,男人拍着肚子,说,还饱哩! 女人不管,一日三餐操持是她的职责,早吃早安生,饭不下肚终归是个事。屋里屋外漆黑一团,吃饭慢的刚住了嘴,门环一响,就来了串门的,前院的邻居,不是外人。女人说,快到那屋里坐吧,那屋明快,锅灶碗筷由她拾掇哩!男人就招呼:走吧,走吧,咱到那屋说话去。
那屋是堂屋,正房,是正式会客的地方。也果然亮堂、宽敞,油灯上蹿着的火苗才拨过,很满,有力却静静地抽着黑烟,光影映在众人的脸上。宾主分头坐定,男人从烟罐里摸出纸烟递给邻居,自己依旧撮起一撮碎烟丝放在一片裁好的纸上卷起来抽。两家时常往来,彼此有事,只要透个气知道了,都会搭把手,能帮的绝不坐视不管。关系亲近,交往就多,有事没事走动不断。谁进谁家门,就没有了客套和忌讳,不管什么时候,想来且来,想走且走。要谈论些什么,也尽可以敞开来,没谁嫌弃谁嗓门大了小了。
这一次,男人思前想后觉得邻居一定有了什么事,猜想终又落了空。邻居说,她家女人做饭更早,鸡还没进窝,他肚子就填饱了。睡觉吧不到时候,又没有事可做,要是哪有唱小戏、说评书的,听上一出解解闷,能美死个人,却没听说哪儿设有场子。人都不热粘这个了吗?不可能。邻村倒是有推骨牌赌小钱的,几个人聚在一起偷偷摸摸地玩,像贼。能掺和吗,犯法呀!打牌的那几个主儿,过去都是有底子的,天生有那个癖好,风声紧时,勉强戒了几年,现在管得一松,就东躲西藏地重操旧业,好歹又享有了赌的快活。不是光明正大的买卖,也不想让局外人知道,哪天被检举了,说不定就进去了。凡赌就有输赢,输钱脸上没光彩,心里不好受,就想着翻本捞回来,赢了的自然还想赢,哪有见好就收的赌家。
听说大木匠又偷偷地溜号了,是真的吗?可不是,这几天又看不到他人了,连个影儿都没有。村里大大小小、出师没出师的木匠有十好几个,手艺上得了台面的,挑来捡去,也就这个大木匠。这几年,大木匠也不知中了哪门子邪,人老几辈子都土里刨食,到了他这辈上,才学成个手艺,就稳不住了,人能得要上天。性野了收不住了,得空就钻天入地舍命往外跑,荒了种地耕田的心,老婆孩子一窝,也撂下不管了。生产队要他回来,又不知去哪儿找,连他媳妇也弄不清楚底细,让人捎句话也不可能。前几次回来,人躲在家里死活没露面,要不是有一次送最小的孩子去医院看病,谁都不可能察觉,那孩子病得不轻。
这次走,听说是半夜出的门,那晚下着细雨,狗疯叫,村里像招贼。还是他的邻居出来小解,朦朦胧胧看到的,大木匠弓着腰,背着木工篮子,一路小跑出了村,怕被抓了去。大木匠头脑活泛,想事开通,外出多少挣几个,也比在村里干死活挣工分得到的多。四五个孩子,光指望种地,人只能喝西北风。他一走,苦了女人,一个人没日没夜操持忙碌不说,外面的风言风语,还得听着,而且有口难言,打掉牙往肚里吞,谁叫自己男人偷跑到外面打黑工的!
还有更稀奇的,南村头的老郭,打一解放就去汉口码头上当了装卸工,在外头闯荡几十年,前几天猛然间带着个年轻女子回了家。老郭自小就玩皮,孬点子多,干邪乎事上有一手,一起长大的,没一个斗得过他的。这样的人,想必到哪儿都不会是省油的灯。起初都以为那女子是他的“小”,后来才知道弄错了,是他未来的儿媳妇。
问题就出在没过门上,还不合法。如今这女子身子有了,又不到结婚的年龄,在武汉没有结婚,处理起来无从下手,医院要这个证明那个证明,缺了就办不了,哪儿弄去呀!儿子工作走不开,老郭没门,就带着女子回到了老家,乡村小地方,医院里找门路求求情,说不定问题就解决了。老郭外出几十年,好不容易回趟家,竟然弄这事!没有不透风的墙,再是封锁消息,遮着掩着,还是走漏了风声。有人说,老郭的儿子也不是好鸟,现如今,人家一个黄花闺女,不清不楚地遭受了这样的罪。
猛地,外面传来鸡的啼鸣声。怎么鸡就叫了,是在叫“头遍”吧?头遍是什么时候,大概是不必理会的。有的说,这是谁家的“晕鸡”,乱了钟点,男人和邻居还絮絮叨叨在说,烟一直在抽。他们扯到哪儿是哪儿,没有了正题。
小孩子,高兴着听大人天南海北说些稀奇事,个个竖起耳朵,精神百倍,当听到是晕鸡在捣乱,“听话”的情致更是有增无减。因为有大人还在说,就不必那么早进入梦乡,可以跟随着大人的言谈,在想象中去往一个又一个地方,了解一个又一个似懂非懂的事物,也从中略知大人世界的生活。原来天底下还有那么多花里胡哨、闻所未闻的趣闻,也总盼望着长大,跟大人一样,知道很多很多。怎么还不长大,一个又一个的日子,一次又一次的吃饭、睡觉,快些长大吧!大人挑灯夜话的快活,也深深浅浅地触动着孩子。
鸡靠不住,最能把握时间的还要数人。觉得有那么大会儿了,就起身到外面去看天。回转来时说,他看到三星正南了。隆冬里,三星正南是什么时候?大概也接近午夜了。到了这个点儿,也的确该上床睡觉了。
这一个说,睡吧。那一个说,睡吧,别熬着了。另一个说,冻腿,在颤抖哩,咋恁冷。刚才大家谈兴正浓,精神也好,说笑间就忘记了寒气的威逼。这会儿,人一站起来,像突然扒去正在穿着的棉衣棉裤,又像走进了冰天雪地里,就有些招架不住了。
没有钟表,有收音机的人家也不多。常常被当作计时器的乡村广播,也早就停止了播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