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事

生活在乡村，少不了受多元而繁杂的乡村文化的影响。我虽然离家多年，也去过一些地方，但仍然无法走出乡村的影子，铭刻在心头的乡村记忆，正是无处不在的乡村文化熏陶。

在众多的乡村文化现象中，讲鬼说鬼大概最刺激最容易使人兴奋，鬼的故事也从而得以广泛流传。在我的印象中，也搞不懂大人怎么知道那么多，常讲常新，常讲常有，听得我们心惊肉跳，高度恐惧，胆都吓破了，还是陷入深深的迷恋之中，觉得玄妙莫测。所以就总想着听到更多更新鲜的关于鬼的故事。

村里人常讲，人死后，就变成了鬼，只有极少数得道成了仙。在现今时代，没有修炼成仙的，听说的都是过去了的。地下的鬼和活着的人，数量上是对等的。只是，人们朝夕相处，就觉得人多，鬼的出现大概也只能在梦中，活人见了鬼，那还得了，也不可能。可是，越不可能，越是刺激好玩。

活着的人出入房屋，死了的人修有坟墓。道理一样，坟墓是安放灵魂的地方，也是鬼出没的所在。一个村子，一个宗族，大概会有一个或几个老坟地。每逢年节，人们备上各种祭品前往祭拜、祷告，诉说心灵故事。

矛盾的是，这些地方平时里又最使人担惊受怕，因为有鬼魂聚集，而且很多是自己认识的人。这会在人的心里产生一种非同寻常的反应，此鬼还是人时什么样，做过什么事，有什么行为习惯，都会闪现在面前。他们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现在又会是什么样子，这样的猜测，还有稀奇古怪的联想，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不自在。

有几次，听大人讲，说也是听某某人说的。某某人从外面回来，老远就看到坟地里有火闪耀，荧荧的，泛着绿光。有时是一点，有时是好几处，有时静止不动，有时四处游移，像打着灯笼找东西。这就是鬼火，人看了鬼火，就是撞见鬼了。人走夜路要打火把照明，鬼夜间出动也有灯照路。讲得有鼻子有眼，如同确有其事，听起来神奇又害怕，猜想着火是什么样，是能取暖，能把锅里的水烧开吗？害怕自己哪天也撞上了。

夜晚有鬼，大白天也会撞上鬼。前村有人行至某人烟稀少的地方，自己就不当家了。这是另一个号称亲眼所见的一个人传出来的，说那个人双手抓起地上的土直往嘴里和鼻子眼里塞，要不是他正好打此经过，赶忙上前制止，那人就被自己捂死了。有人说，那是鬼迷心窍，手也不当家了，就干出了“吃土自杀”的蠢事，是那人及时制止，才破了鬼的吃人魔法。

鬼怕红光，有时晚上在村里走动，天上明明满月高悬，也打着手电筒，还照着传说中的，把一只手捂在灯头上，让手电发出红彤彤的光，以为这样就可以躯鬼、壮胆。这样的事，我干过，打破鼻子、咬破手指头，以血躯鬼的傻事于我是没有过，怕疼。大概主要还是不肯相信真的有鬼，完全没必要疑神疑鬼，付出那样的牺牲。

本村有鬼，外村也有鬼。我到外婆家走亲戚，必经一池塘，在小小的我看来，那池塘深不见底，水墨绿色，生着藻草，藏着神秘。俗谚云：远路怕水，近处怕鬼。路子远摸不清水的深浅，所以不敢轻易下水，就怕；四邻村的人都熟识，一说谁死了葬在了哪儿，心里总会有阴影，更怕。按理说，这是母亲的娘家，如此熟悉，离我家也才三四里路，就在家门口，担心什么呢！

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有一个女人因家务事想不开，一气之下投水寻了短见，从此塘中有了水鬼,有了令人害怕的符号。鬼也是人托生的，况且诺大的一面水，就她一个人，够寂寞，大概也想找个伴吧，这是一种解释。还有，女鬼也要吃饭，说不定哪天肚子饿了，出来寻食，被吃的可就不是馒头、面条了，吃的是人。这是另一种说法。该谁命短，谁进到水里就出不来了。每次，我跟母亲一起走亲戚，舅舅都是送过了池塘才留步。他们姐弟二人，一路说了不少体己的话，末了，舅舅还一再叮嘱：“别离塘太近，这地方不平和。”

我大姐嫁的那个村，村大人多，离村不远有片老坟地，比我们村里的那个要大出好几倍。无独有偶，这个地方也被传得邪乎，说风声紧得很，也是典型的鬼出没的地方。

如果都是终老家中安葬于此倒还罢了，人听了也不会头皮发麻，惊恐万分，要命的是还有吃了枪子儿的鬼魂——解放初期，有几次枪毙了的犯人，也都埋在了这一带。这些人，各有各的罪错，各有各的恶名，人在阳世时，杀人越货，横行乡里，触犯天条。在人们的想象中，他们到了阴曹地府，必定旧尘不洗，恶行难改，不知道又会怎样兴风作浪，变本加厉地祸害百姓。

人们在这样一种心理的作用下，想入非非，更是不寒而栗。况且，那儿遮天蔽日地长着松树柏树，远看阴森森，近看连着坟地，觉乎着鬼们都爬到树上了，更是步步惊魂、毛骨悚然。穿过坟场的，是一线曲曲弯弯通向远方的斜梢路，路边和坟间交织丛生着杂草，卧着虫蛇。

有一次，我在坟地里捡到了一枚弹壳，锈迹斑斑。不知道它挟带的弹头穿越了怎样一颗罪恶的脑袋，我这么浪漫的想象着，心里也万分害怕，四肢在颤抖。人走着走着，就不由自主地飞跑起来了，而且越来越快。到家歇了，很久过后，汗也干了，心里还在扑腾。自此，再到姐姐家去，我就绕开坟地，走另一条土路，宁愿远一些。坟地和罩着坟地的树林，依旧阴森、恐怖。这是发生在我十岁上下时的鬼故事。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大人那是拿鬼作幌子说事，借以吓唬和管教小孩子的。鬼成了恐怖教材中的主角，被无偿地利用了，冤枉了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