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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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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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咬嘴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村里还是生产队,大集体,村民是人民公社的一员,被称作社员。

一个村的社员,生产劳动在一起,吃饭有时又到同一个饭场,一天三碰头不稀奇。都野惯了的,雨雪天出不了工,待在家又没有个寄托,就想点子出门寻欢乐。村子不大,走不几步远,几个人又乐呵着聚在了一起。总是扎堆,就免不了抬杠磨牙打嘴仗,并以此打发寂寥无趣时光。也不知哪来那么多的话,哪一次都吵吵得热辣火爆,却又不因为什么。也有一上来就打乱架的,大家憋着一鼓劲,专放狠话,你挤兑我、我挤兑你,掐着拧着互不相让。农活儿够重了,见天强体力劳动,还有那么多闲情,像是苦累激发了人们斗嘴逞强的天性。为了吃饭,只要人不动,没有装孬不出工的。

劳动中整晌整晌不喝水,就那么干着,也很少上厕所。只是嘴,一刻也不肯闲着。话语稠的,呱啦啦,呱啦啦,竹筒倒豆子,能讲个没完。说的痛快地说,听者竖起耳道听,听了觉得有趣,便笑。笑能传递欢乐,化解劳苦和烦忧,集体劳动的气氛就好。过去那些年,还没有别的娱乐,咬嘴算是一景,又无须本钱。

这一天,安排平整土地,生产队集中兵力打歼灭战,青壮劳力齐上阵。开工没多久,就有两个人一来二去地咬起嘴来了。起因是评说本村一件事,一家闺女回门办酒席,客人酒还没到量,陪酒的却早早地喝醉了,够没成色。人遇喜事,酒逢知己,本来醉酒不算什么,问题在于这样的场合出洋相,竟然没让新女婿和陪着的随从人员喝好,不是自己太贪杯了嘛,哪有这样丢人现眼的!不是哪一个人没面子,整个村子都不光彩。新客初次登门,把老丈人家的陪客都喝倒了,那是很能引以为豪的!人家的风光,反衬出自己的龌龊和丢下的份子!人呢,村里的人呢,都钻哪儿去了,难道一口水酒就没人扛得住了吗?!对待客人,话入耳,礼尽到,酒喝好,饭吃饱,场面上风光热闹,这才尽显厚道和热情。陪客醉酒,本来已经被人看不起,成了笑谈,偏偏还在集体劳动的人群里高声炫耀。听得人闹心,最不耐烦的一个也不是省油的灯,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针锋地就相对地杠上了。

一个说,旗杆上挂长虫——别谝你媳妇的花裤腰带了,人都醉成了那样。

一个说,谝不谝,咱哑巴吃饺子——心里有数,你说了不算,我是尽了心的。

一个说,你是蚂蚁尿尿——湿不深。意为“识不深”,是在挖苦嘲讽对方能力弱,不是自己的对手,喝起酒也是手下败将。

一个说,你是井底的蛤蟆——才见过多大片的天,就这样瞧不起人。

一个说,就你见多识广,别人都没出过门。别张狂了,还不知道你呀,不行就是不行,别蛤蟆趴在鏊子上——鼓着肚子撑。

一个说,你是抓住胡须荡秋千——就嘴上的劲。换了你,还指不定啥样!

一个说,你是歪嘴骡子卖了驴价钱——吃了嘴上的亏,光嘴硬逞能有什么用,不是有本事吗,才多少猫尿呀,就灌趴下了。

一个说,你是小毛驴尥蹶子——就知道乱踢踏。

二人咬着咬着,话题越扯越远,用意也越来越深,就不再是单纯地究竟喝醉的事了。

一个说,你是懒驴上磨——屎尿多。

一个说,你是赶着不走,打着倒退。

一个说,你也是秋后的蚂蚱——不搭理你,随你蹦跶去,看还能欢到啥时候。

一个说,你是猪鼻子里插根葱——装象。

一个说,你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

一个说,你是耩好的地里不出苗——坏种,坏到头上长疮,脚下流脓,中间肚脐眼疼。

一个说,挖藕挖出个耦梢子——你算哪一节(莲藕)。意思是你算老几呀!

一个说,你是墙头上的草——随风飘,我见多了,不稀罕。

一个说,腊月三十逮到只兔子——有你没你都过年。以后,除非瞎了眼,才找你陪酒。

一个说,你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说我呢,你哪来的资格。

一个说,你是茅房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一个说,我这是关门夹住手指头——挤就的,你是你,我是我,揭老底有啥用,我那天是发挥失常。接着又说,我是血战到底,舍命陪君子,你遇到这场合,还不是草丛里的黄鳝——早出溜了。

一个说,出溜不出溜你管不了,告诉你别隔了门缝瞅人——把人看扁了,反正陪喝酒我不会先把自己灌醉。

一个说,熊样儿,就你这号的我见多了,不就醉了次酒嘛!再咬下去,屎壳郎爬到鞭梢上——勒不死你也甩死你。这是把对方比作了屎壳郎。

另一个也不示弱,反咬道,你还不是屎壳郎滚入车辙沟里——不辗死也是被挤死的命。

两个人剑拔弩张,翻着白眼,成了怒目金刚。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我吃菜来你吃葱;你一拉我一拽,你身上披着乌龟盖。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村里最数你稀松;你一拉我一拽,你不能总把别人怪。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谁不说你牛哄哄;你一拉我一拽,你咬嘴输了还耍赖。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说话别都那么冲;你一拉我一拽,你嘴不留德把人害。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五大三粗有啥用;你一拉我一拽,你身上长疮心里坏。

一个说,给我咬,你不中,看看最后谁狗熊;你一拉我一拽,你都没蚂蚁跑得快。

这是咬嘴的高潮,二人像在对台词,你一句,我一句,滴水不漏,不给对方可乘之机。

咬到这个份上,也够一出了,围观的众人都想着该偃旗息鼓了。果然,他们中的一个说,我算是嘴上抹石灰——白说。

白说你还说!另一个依然不依不饶。

这一个又说,给我咬,你不中。

另一个也说,你就嘴硬,咱俩到底谁不中,让大家评个理。身边干活的人,听叮叮咣咣斗嘴,先是时不时地附和着大笑,笑够了就夸他们口强,不简单,都是好咬家。二人还是嚷嚷个不停,一个胜似一个,变着法子鼓吹表白自己、打压羞辱对方,无休无止地纠缠,就差没动手了。

人犟,认死理,都不肯善罢甘休,少说一句也不行,万一被别人看出是服软认输了,多没面子。双方依旧坚守着、僵持着,寸土不让。此时,刚才还被当作咬嘴材料的女人来喊,说自家养的猪到处拱食掉进茅坑里了,要回去打捞哩,其中的一个才泄了劲。即使这样,也是退中有咬,且战且退,不放过一丝时机地维护着自己的“地盘”。双方嘴里又咕哝了半天,方各自散去。

势均力敌,平手收场,是最好的结局,也为下一次的咬嘴埋下了伏笔。爱咬嘴的几个人关系近,平时来往也密切。聚会到谁家,有烟便抽烟,有酒便喝酒,无烟无酒时,就说长道短,五马长枪,出现了争执和互不服气的地方,火候一到,就咬嘴斗嘴,以此为乐。

灯不明心里亮堂,路不平走着平稳,饭不好吃着喷香。他们在物质生活匮乏的年代里,运用类似咬嘴这样的语言游戏富足了精神,生发了情感,活跃了生活。

如果有人用心挖掘整理出来,说不定就是很好的口头文学。现在电视、电影看多了,语言上的交流现代化了,土味还有,咬嘴是听不到了。老一辈人慢慢都离去了,村里人稀了,少了。也就过年那几天,在外打工的都回来了,一时地红火热闹。久不见面,亲热还亲热不过来呢,哪还有咬嘴的心呢!

咬嘴说的不是黑话、匪话,跟抬死杠时的头撞南墙不拐弯也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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