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家都不富有,缺吃少穿,房屋破旧,没有像样的家具,仅有的几条板凳,也极丑陋。
我家那条大板凳,很有些年份了,说不清祖上哪一代传下的。板凳面上有条极不规则的沟壑,一看便知,是难成大器的边角碎料做出来的。四角四个开榫眼的地方还结实,不曾有不堪入目的疤痕。只是那沟,能放下孩子的半个拳头,留有虫蛀的痕迹,不知道是先空了心才生了虫,还是先生了虫才空了心。我有时坐着小板凳,趴在上面写字,常把铅笔和削铅笔的小刀放在板凳沟里,就滑不出。这棵做了板凳的树,粗壮如何不好说,年岁至少不会小。材质好的那一部分,大概打制了什么家具吧,不知去了哪儿,剩下的部分成了我最亲密的伙伴,我记住了它。
我初入学时,带入学校的是张小板凳,也就一拃高。学校就在本村,自己挎着书包,抱着板凳就去了,书桌是土坯垒起来的泥台子。入学后,我记得第一项劳动,就是由老师领着到野地里寻找绞股蓝。绞股蓝的津液能当涂料,浸在泥台子上,泥台子会呈现出墨绿色,也能固定泥土,趴在上面写字,土灰就沾不身上。坐在小板凳上写字高矮正好,我们一个班上的孩子,差不多都带了这样的板凳。它们歪歪斜斜地摆在泥台子下面,走路不小心,不是小板凳把人绊倒,就是人把小板凳撞翻。不上课的时候,常有调皮打闹的,把小板凳踢腾得东倒西歪。小板凳还是我们的娱乐工具,能当马骑,人跨在上面,连拖带拉地就把板凳“骑”走了。以至于大人一说,骑马,骑马,小孩子就机灵着往板凳上跨。这种骑马的游戏,只到升入高年级,人长老高了还在玩,只是胯下骑的变成了二板凳。
我家的二板凳板面纹路清晰,表面也还算光滑,只是略弯,中间鼓,两头低。利用这个优势,我就把板凳反过来,四腿朝天,当雪橇玩,上面坐了人,后面一个人推行,要不就是在板凳腿上拴根绳拉着,呼呼啦啦四处里走。二板凳颜色发乌,我不知道它是什么木料,曾怀疑是枣木,都不是,也始终没弄明白。最近几年,我每次回家去,还都能看到那板凳。它被放在一间堆放杂物旧货的屋子里,拂去灰尘,表面的纹路依然清晰如初。睹物思旧,无限往事涌上心头,孩提时代的光景历历在目。骑着二板凳,还能用嘴配上从电影中学来的马蹄声,为自己的骑行加油助威。有时,背后还坐着更小的孩子,二人同骑,一路狂奔,一起分享成长的快乐。玩得野了,动作大了,对二板凳有时也造成损伤。原本结实的榫卯,突然有一天变得松松垮垮,坐上去很不牢靠。有时板凳腿断了、脱落了,大人削了楔子加上,或找木匠修理,都要费一番气力。
我们把大板凳扛在肩头上,叉着腰,学着电影《红灯记》中磨刀人的语调,敞开大嗓门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在我们那儿,走村窜户磨剪子磨菜刀的手艺人,都会把磨刀石固定在大板凳上,走到哪儿把板凳扛到哪儿,随时准备开工接生意。有时看电影,去晚了,有利地形被占去了,在远处又看不到,就只得搬来大板凳站上去,大板凳有高度优势。还有高处取东西,够不着了,通常也得借助大板凳。
现在看来,大板凳不大了,二板凳也变小了,小板凳就更小。三种规格的板凳,跟现代各种款式的椅子已经格格不入,从学前班开始,每到一个年龄段上,都会有高矮不同的凳子坐,而且都是椅子,带了靠背的,既美观,又舒适。古老的条式板凳,再也迈不进学校的门坎了。
前些年,乡下办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需要大待客,大板凳还是少不了的。头一天晚上,帮忙办事的人满村子找,挨家挨户,一条不漏,都得弄过来应急,不能让来客没地方坐。一年当中借那么几次,谁家大板凳什么样,不用作记号,归还的时候错不了家。四条板凳围着方桌四边一摆,八个客人就打发了,两人一条,分头坐定,酒菜就在筷子底下,尽可享受。大板凳有一点不好,同坐的人如果不吱声站起来就走,另一端的人可能就会因失去平衡而摔跤。这样的笑话时常有,不稀奇。对年老或重要的客人,还得提高接待规格,换成椅子,有靠背,有扶手,这样稳当,吃着饭也更放心。
不同的年龄段上,很自然地,要坐不同的凳子,凳子印证着成长的痕迹。既然要以凳子为伍,处处离不开凳子,如果也有什么感悟的话,那就是:什么时候要说什么时候的话,做什么时候的事,表现出什么时候的人生风采和态度,大概是错不了的。
二○一五年十月二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