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戏

收秋的时候雨水大，等庄稼进了家，地犁好耙好拾掇出来，麦再种上，岁数大的已经棉袄上身了。

这个时候，寒露节气刚过。墒情好，苗出得顺溜整齐，村民们看在眼里喜上心头。地里没了牵挂，犹如平息一场恶战，身心顿时轻松下来。何况早有消息传来，说冬天又没安排挖河清淤、平整土地、兴修水利的任务，大家都把心放进了肚里。

就让人享几天清福吧，谁都不是铁打的，老队长思忖着，这天天还未透亮，就敲开了会计小喜家的门。

小喜才去了茅房，还想回床上再睡个回笼觉，听到有人找，就忙迎了出来，说，一大早的，有事？队长说，没事才不找你，谁不知道被窝里舒坦！小喜不解地望着队长。队长顿了顿又说，你去写台戏来，还是二棒子的，看能不能把那擂给打了。

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台啥大戏，实际上就是大鼓书，说的，唱的，击打伴奏家伙的，完全由一个人操持。有一年，春耕还没有开始，就这个二棒子，接连唱了五天《呼延庆打擂》，临走的时候还说，这才开了个头，把听戏人给气的，脸都青了，这不是明明在折磨人嘛！差不多半年时间里，大伙儿都在想着呼延庆。

二棒子的父亲老棒子就是干这行的，一面大鼓闯天下，两块简板吃四方，方圆几十里无人不知。二棒子自小跟着老子跑场子，耳染目濡，也是学有所成，只不过到了他这辈上，社会大变革，生活门路越来越宽广，说书不再是谋生的惟一手段。二棒子分心走神，想别的事多了，表演技艺不如父辈不说，能说下来的段子也大为减少，但瘸子群里拔将军，二棒子仍然是他这一代艺人中数得着的名角儿。他最拿手的就是《呼延庆打擂》，要往细处说，从一入腊月说到大年三十，也罢不了场。

队长上次就说，咱队里说不那么久，耳朵根子欢乐欢乐就行了，戏听多了迷了心窍，只想着打擂的事，人心都散了，还指望谁还干活呀！

这一次，又特意交代小喜从中撺掇撺掇，让二棒子捡热闹有趣的唱，别光没完没了、弯来绕去地兜圈子，又不是外人。队长说的是实情，大家伙熬了一个晚上，眼看着快要上台打擂了，底下的听众个个踢腿抡拳，为呼延庆加油鼓劲了，哪知道节外生枝，戏拐了弯，又有了新情节。二棒子一句“花开两朵，各表一枝”，犹如当头一盆冷水，把大家急盼打擂的热情又浇凉了，呼延庆仍然上不了擂台。

二棒子和小喜女人的娘家不但一个村，还是一个生产队的近邻，每次写戏或催促二棒子快些安排呼延庆上台打擂，队长都是叮嘱小喜去和二棒子交涉。

二棒子猴精猴精的，属于睡觉都睁着眼的人，表面上满口应承，嘴里说得痛快排场，到时候就不按别人的央求做了，还是由着他自己的来。以前村里也请过别的说大鼓书的，还有唱琴戏和道情的，可听来听去，大家还是喜欢二棒子，别的段子暂且不论，只这一出呼延庆打擂，就没人能比得了，都指望着呼延庆早些登台惩恶扬善呢！二棒子每每不肯让呼延庆上台打擂，都只有一个理由：时机没到，剧情还在发展。

戏场子设在生产队旧仓库里，屋里坐不下，门口和窗台外挤满了人。油灯里加满了油，火苗也拨得旺旺的。几根细竹竿扎成的鼓架子把鼓支起来，舞台场子就安顿下来了。那鼓大若脸盆，说是盆鼓，最形象不过；简板长有尺余，传说中棠棣木制成的最好，二棒子手中的不知取自哪种木材，只听他说过，鼓坏了不可惜，简板不见了他才心痛。足见那两块木块非同凡响。

击鼓，鸣板，鼓中有板，板中有鼓，鼓板交织，一时间音韵全来，这叫提神造势，为今晚的大戏开场作铺垫。刚才还嚷嚷着闹哄不绝的库房，顿时鸦雀无声，注意力全集中到他这儿来了。

二棒子还是以固定的模式开始他的表演，只听他说：够不够三百六，再敲多了是滑头！上回书说到呼延庆来到京城老店住下,这会儿先暂且按下不表，单表包丞相包大人带着差官王朝、马汉来到擂台下······戏一下子急转直下拐了大弯，把听众的念想又引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场景之中。

这时候，一旁有个老戏迷不干了，大声嚷：无论早晚，今晚得把擂给打了！别再拐弯了！二棒子清了清嗓子，客客气气地回应：饭一口一口吃，话也得一句一句说，孩子一天两天养不大，剧情发展是这样，安排好了的，老人家也别难为我，咱谁也别急，还请安下心来细听我慢慢道来。

二棒子独唱一台戏，一人扮演多个人物，唱腔圆润，道白清楚，唱到的不说，说到的不唱，说唱结合，形成互补，有条不紊地推动剧情向前发展，恰到好处地演绎着人物、场景和故事。

听大鼓书，会听的听门道，不会听的听热闹。会听不会听，真戏迷假戏迷，其实都明白一个道理，看景不如听景，呼延庆真要三拳两脚三下五除二把擂给打了，不经历一番曲折磨难轻轻松松就完成了除暴安良任务，也就没啥盼头了，有盼头的戏才有听头。

听书重在过程，馒头不熟不能开锅，火候不到就得继续添柴，谜团不到关键时候不能破解，这才是戏的魅力。戏就是“系”，你得系恋着听下去，听得久了，迷得深了，就被戏“系”住了。

二棒子鼓敲得强弱分明，疏密有致，简板也打得节拍紧凑，韵味饱满。细听那情节安排，似乎让人从一开始扎耳朵听就知道末尾，实则多条线穿插，多层次推进，多人物碰撞，跌宕起伏，暗藏玄机，听的人分不得心走不得神，耳朵听着，心里还会想着故事情节和人物命运会往哪儿发展。剧情吸引并很自然地征服听众，让听众跟从人物命运的发展走，二棒子就有这个本领，戏场子里也很少有打瞌睡的。

说到热闹处，二棒子忽然来个急煞车，把脸一沉，一本正经地说，天不早了，咱收家伙早些休息吧！这是故意卖关子、耍心眼，也好显示一下自己说书的功力，明知道不可能这么早结束，大家听戏的精气神还足得很。还有，也想趁机试探一下大伙对他今晚表现的认可度，目的是想往自己的脸上贴金扑粉呢！

果然，老戏迷又开腔了，不行，啥时灯里油熬干了啥时刹戏。另外又有人也说，这才多大一会儿呀！肚里还没消饱呢！队长和小喜也都站了出来,有了这份诚意，二棒子也挣足了面子。众人在一片叫好声中强烈反对着就此收场，等于又给二棒子打了气，使他心里更有了底。

二棒子把领口的扣子打开，喝口水润润嗓子，振了振精神，重又鼓板齐鸣，继续他的呼延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