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子楼市火爆,人们排队拿号买心仪的房子,学位紧张时入托入学报名,以及现在仍存在的大医院挂专家号和春运买火车票,经常天不亮就去排队甚至通宵排队。广东人描述这种现象,最常用的一个词是:漏夜。漏夜去等待、去争取,意味着商品走俏、资源紧缺,反映了人们渴望得到又惟恐不能如愿的焦灼。
漏夜是什么意思?起初,我并不知道,问身边几位北方来的朋友,也是个个摇头。无独有偶,前年春天,我还遇到一个“新词”:回南天。在本地人常挂嘴边的两个词语面前,我都不好意思说自己什么时候来广州的了。三十年了,竟然连这些还没搞明白,也太不应该。回南天呢,又指什么?有人说,那是冬天爱上了夏天,为了能在一起,它们合伙干掉了春天,过上了幸福的生活,还生了个孩子,叫回南天。地上冒水,墙上出汗,浑身湿黏,像在糨糊汤里滚过。甚至更有人打趣道:问广东晴为何物,直教人晒不干衣服。有调侃之意,说的倒也是实情。
先有语言,后有文字,这个都知道。语言这东西,奇怪就奇怪在,很多时候无法用准确的文字来表达,哪怕只拟音,也找不出读音那么准确的字眼儿来。语言的运用灵活、广泛,文字的有限性永远落后于语言的存在,尽管汉文字已经浩若烟海。千差万别的语言,似乎都有着明确的用途,在一定范围内使用它的人,却又无法完全做到用准确生动的文字来描述。语言与文字的不对等,是一件很值得玩味,又很无奈的事情。
每次回到老家,我在外一直别着的舌头才可以恢复到最原始的表达状态,讲给别人听来别扭,而我看来最动听的土话。一起聊天说话的乡亲,总会诧异于我的口音一点儿没变,这是我最喜欢听的。古人的感慨:“乡音无改鬓毛衰”,也是真情流露。我现在虽然还没有到那地步,“乡音无改”是一定的,而且是永远的。
离家久了,越发觉得家乡土话的悦耳动听。甚而至于认为那是自古流传下来的最美的语言,包括斗嘴时的粗口、生气时的恶骂,也一样有气势,有讲究,蕴含着特殊的味道。斯斯文文,不痛不痒,还叫骂吗,不痛快,也不解气。小时候还不觉得,跨过三十年的时空,现在我常常好奇和留恋于乡音的美妙,在表情达意上,是任何别的语言所不能比的。它千锤百炼,历经风雨,流传至今,有着极强的生命力。我特别羡慕少小离家,多少年后依然一口乡音的人。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专能拿独特有趣的方言土语来交流。有他们在,就冷不了场,而且笑声也少不了。这些话,通常还能引发在场的人都挖空心思去讲的激情。每到这个时候,我知道,大家都在念叨过去、想着老家,人在都市,心跑回了乡下。衣着上光鲜,只是一张皮,语言和生活习性才是一个人出身和成长的标签。
话扯远了。多年的军旅生涯,对外交流,五湖四海,大家都一个调子,讲不好也得讲,总得让人家听懂。对粤语,也只在电视频道转换时偶尔听到一两声,极少在某个粤语节目上停留。所以,至今,当我面对一群讲粤语的朋友时,耳朵仍然是摆设,就只能当看客。傻傻地听,虽然什么也没听明白,还是要装作听得津津有味的样子,这是最起码的礼仪。当某人就某个问题作些交流时,我难免茫然,只有疑惑重重地回应人家,表现出无知又无趣的呆滞,有实际意义的一句也说不出,人就显得木讷和多余。有一次,到某单位去作一个调查,调查对象是位女性,同事和她一问一答地聊了一个下午,我一直枯坐干陪着。看着也是聚精会神,脑子里硬生生进不去一点儿内容。调查结束后,我问人家犯了什么事?同事很吃惊,难道你听不懂?我难堪地点了头。害得同事连连道歉,说不该让我白白辛苦一下午。他这样一说,我更觉得羞愧难当,别说帮手,已经成了拖累。
过去,听到有人在说浓重的“煲冬瓜”(带广东口音的普通话),便想笑,现在想来那是自己对讲话者的不恭不敬。“煲冬瓜”是对交流对象的尊重。总比什么都听不懂,耳朵里刺刺棱棱地一点儿也听不进去要好。果真如此,那才叫悲哀,着急上火也没用,不能怨天尤人。只能说:活该!
像漏夜和回南天,这些古老但对我来讲又非常新鲜的词语,地域色彩浓,简单明了,习不习惯使用是另一回事,所表达的意思还是应该知道的。可惜,很多时候我做不到。没有一定量的语言的良性刺激,头脑里信息存量不足,思维大概会渐渐萎缩和迟钝,使得我在很多事情上的表现是拙浅和落于人后的。于是,一种很私人化,却又一时无法左右的情感上的孤独,犹如三春里的野草,狂放无羁地丛生而起,几呈燎原之势。明知如此,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
还是问计于《现代汉语词典》吧,“漏夜”被解释为:“深夜”。也请教了几位粤语达人,说“漏夜”,指的是晚上很晚的时候去做什么事,甚至通宵达旦。用“漏夜”修饰某种形为,能和漏夜挂上钩的,其行为对象都非同小可,值得关注。大概意思而已,这样的词,不能想当然地去理解,也不能死抠字眼儿。“回南天”词典上没收入,两广部分地区属于海洋性亚热带季风气候,但中原地带也有潮湿的时候,也有回南天的症状。如果套用一下把回南天说成“回北天”,恐怕就行不通了。约定俗成了的,在一定范围内,多数人都在用的东西,不便更改,也不必较真。
二○一二年二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