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春节热烈的气氛中缅怀先人、寄托哀思,悲喜交融之中,自古别有一番滋味。
越是过年欢乐的时候,越是到坟地里去得最多的时候。人们用焚烧纸钱这种最温情朴素的方式,向另一个世界发出祷告,表达对远去亲人的思念。尘世里的欢乐,不能任由活着的人独享,也要让逝去的人感受到。于是,家中有好吃好喝的,都要带到坟里去,也好让长眠地下的人尝尝。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餐桌上的团圆,心到神知,虽然祭品最终还是人吃,必要的祭祀还是少不了。
照乡下的风俗,腊月三十下午要到坟地里给先人“送钱”,除夕夜里吃了五更的饺子,天还没亮,就要到坟地里拜年。一送一拜,把该有的情和孝全表达到了。如果爹娘不在了,正月初二闺女再回娘家就要到坟地里给爹娘磕头拜年,也有外甥来的,他们也要像母亲那样,给外公外婆拜年送钱。这种仪式的维持,串联贯通起了阴阳与生死两界,也是通行的大礼。
做完了这些,才能到村里的长辈家里拜年。一个门第的人,很自然地集结起来,一起走东窜西,该拜年的门庭一户不拉地都要走到。辈份长又上了年龄的,到这个时候就会说,村里没几家能去拜年的了。意思明摆着的,是在表白自己在村里算是老资格,排在前面的长辈不多了。平辈人之间相互不说拜年,对晚辈更不说了,见面顶多递支烟问候问候。村里的拜年习俗,不是空口说说就算了,有时是真要磕头的。
以上都是过年的老一套,也是最能体现文化礼仪传承的部分,谁也改变不了。
今年我回乡下老家过年,在村头见到一位六十出头的男人。寒暄过后,那人张口就骂他的一位远房侄子不像话,大过年的只给自己的爹娘送钱,别的坟头连张纸都没点。
如果烧了纸哪有不留下黑灰的,还是看得出来的,那人又加重语气说,像是在给他刚才的话作证。
一张纸的事,看似简单,背后却隐藏着复杂的矛盾纠葛。而且在乡村,像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三两句话就能说得清的。
要不是过年,要不是正赶上大年初一,要不是大家都在赶时间去拜年,我真想停下来听那人讲下去,看这一姓一门的人到底有着怎样不可调和的怨结和纷争。在那人眼里,自家坟地连张绕都不烧,体现的不只是令人愤慨的挑衅,也是莫大的侮辱。今后的路子还怎么走,难道自此断了来往,仇结永结吗?!
新年第一天,普天同庆的日子,成为了两家仇恨重新集聚、发酵的开始。在接下去的一年甚至很多年里,这种深入骨髓的冤仇,也不可能完全消解。
可以打杀、欺压,可以当面鼓对面锣地嘲弄羞辱,但不能以这种方式戳人心窝子。真正的不寒而栗,真正的杀人不见血,大概就这样子。
离开家的那天下午,我又在村头遇见那位大年初一开口骂人的男人。他还是想不开,一个门派同根同族的,又一个老坟地里烧纸,怎么就连张纸都不点,活人的脸面还得讲吧。烧的是纸,又不是真金白银。
在乡村,很多事都这样,一旦有了矛盾纠纷,便两头犟牛顶头一样,僵持在那儿,谁看谁都不顺眼。针眼大的窟窿斗大的风,双方比着逞强斗勇,互不相让之下,问题也迟迟得不到解决。
我问那人这事该怎么办,不会就这样下去吧?那人回答说:唉,哪跟哪呀,轻重还得掂量掂量,不能跟他晚辈一样,不就一张纸嘛。
好在,矛盾虽在,人心还没有彻底变冷。
二○一八年三月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