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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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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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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声

每次打电话回家,都是哥哥接听,像事先约定了似的,那么默契。电话里,哥哥从地里的收成,到手里的零钱,从建房起屋,到娶亲生子,从温暖茶饭,到冬购棉衣夏添单,无不娓娓道来。而给我印象最深的,还是他说的那句话:“家有三声才是好日子!”

这“三声”,说的是老年人的哼哼声,壮年人的欢笑声,小孩子的哭闹声。

先说第一声。这就是我的父亲了。十一岁入私塾,读孔孟,练“写仿”,学做人。古籍中,最爱《论语》,其中的经典语句,很多至今还能朗朗背诵。写一手“颜体”字,颇见功夫。前几年,村里人过年贴的对联,搞宣传挂的标语,办红白喜事时立的祖宗牌位,都出自他的手笔。行为做事,重规矩,守礼仪,讲交情,饭桌上宁愿饿着,也不屑跟别人抢饭吃,借人一升,还上一斗,吃亏的都是自己。一辈子侍候庄稼,不曾离开土地。最亲最爱的也是庄稼,本来一遍能过的地,锄上三遍五遍还不肯罢手,有草除草,没草保墒,再不就是培土护根,日头再毒也不会坐在树阴底下凉快。父亲对庄稼就像呵护自己的孩子一样。下雨了,别人往家赶,他偏往外跑,只怕庄稼遭水淹了,或被风吹倒了,影响收成。这还不算,父亲有时吃饭都顾不上,饭做好了,一家人眼巴巴要吃了,父亲还在地里,于是我或小我一岁的侄女就成了“通信员”,要到地里喊他回来吃饭,一趟趟,没少跑腿。父亲一辈子剃光头,都不知道自己蓄长发啥样。年轻时爱抽烟,又没有钱买,只能抽手卷的“喇叭筒”,好歹冒冒烟也就算了。装烟丝烟纸的陶罐,据说是乾隆年间的宝物,忽一日破为碎片,父亲灵机一动,了却烟缘,绝不再抽。说这是天意,要他断烟自保,也好多活几年哩!虽也耳聋背驼,腿脚不便,五脏六腑却健康似年轻人,和医药老死不相往来,让他吃药比干啥都难。相信自家碗筷养人,干自己活,吃自家饭,很少出门,包括去我的两个姐姐家也不多,去了也不肯住下。今年八十有三,在村里,年龄,辈分,资历,论哪条哪款都数着他了。当上了“排头兵”,就像中了“头彩”,为老杨家争了光,父亲一脸灿然,心里开出了花儿。到了年节,对来家拜望的人无不笑脸相迎、好烟好茶相待。天冷了,晚辈给他买回了席梦思,铺上了电热毯,外加大绒垫子,喜得父亲总在人前说,他们姐弟四人的福祉,都让他一个人享了!

再说哭闹声。母亲在世的时候,哥哥的孩子还小,哭闹的是他们。那个时候,我们家老少十几口子,煮饭的锅,和面的盆,盛水的瓦缸,装筷子的竹笼,无不是特大号的。吃饭了,碗啊碟啊的,锅灶上能摆一圈子。铺排开吃,忽喇喇能坐满两大桌。照母亲的话讲,“我们也熬成一大家子人家了”。说这的当儿,母亲的心情是复杂的,但更多的还是走出苦难后的骄傲与自豪。哥嫂子女双全,嫂子的父母也都健在,老少几辈人都齐结得很。为“沾”我们家人“财”两旺的喜气,嫂子常被请去为人家缝做嫁女的衣被,铺排迎亲的新床。等侄儿侄女们长大了,母亲也走了。哥嫂他们抱上了孙子,也不再年轻了。现在家中的,是哥哥三儿子的孩子,一双小儿女,天天闹腾得连房檐上的鸟儿都跟着欢叫,一家人乐得围着他们忙活。老的晒太阳、拉家常,小的四处抢吃喝、争玩具,或爬高的爬高,上低的上低,打打闹闹乱成一团,院子里热闹喜气、尽显天伦。四世同堂,幸福家庭。在村里,我们是唯一的。闲来无事,哥哥南集北集地赶,张罗吃喝,成了一家人当然的全权采购代表。哥哥小时候受宠,一代传一代,现在也开始宠爱孙子,不管在不在他跟前,一个个都是他的心肝宝贝,谁也不敢动一个指头。在外工作的回去了,少不了带吃的穿的,每一次都快活得俩孩子像过大年。大的小子,鼻眼像妈妈,身段体态却极像爸爸,每次牵着我父亲的手走在路上,都会有人观看:瞧,四代人,多好的祖孙俩啊!小的姑娘,有个好嗓门,人说长大能当歌唱家吧!看着孩子们快乐成长,我们打心眼里高兴,也让我回想起了自己,想起了他们年轻英武的爸爸的童年。

中年人的欢笑声,是一家人生活的主旋律。在我们四同胞中,哥哥最会说,也最会笑。哥哥爽朗的笑,是块金字招牌,昭示着一份喜悦的心情,一场及时的春雨,一个丰收的年景。在外辛苦了大半辈子,因身体不适,提前两年解甲归田,家里地里,还是一把好手。“我还是不服气”,是他现在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说得雄心万丈,掷地有声。十六岁那年,哥哥跟着公社的机耕队下乡犁耙地,当上了学徒工,负责掌控犁铧入土的深浅。农用机械才在乡下出现,新兴的东西,属稀罕物,大受欢迎,所到之处看热闹的滚成群,哥哥他们神气得很!不用说,吃喝招待也是上乘的。可实际上,干这活,又脏又累,两遭地下来,鼻子眼里都是土灰,人身子骨都能颠散架。这是哥哥参加工作的开始,也是他爱讲的一段“古”。真的很难,一个才离爹娘的乡下孩子,还能指望谁啊?哥哥为人正直,活得也硬气,再难的事也不会低头,最终成为了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哥哥当时在村里,在我们那一带,创下了很多个“第一”:第一个用上了压水井,第一个买回了缝纫机,第一个盖起了青砖大瓦房,都是很轰动的。哥哥后来转行进厂跑供销,天南海北,见了不少世面,却也吃了不少苦头。一次出差在外,突患重病,险些要了命,人刚苏醒,就说还有啥事没办完,他心有不甘啊!这辈子,哥哥为别人想得最多,大概还不知道把仅有的一块糖往自己嘴里填是啥滋味。那一刻,他的子女真切地感受到了做父亲的不易,做他们父亲那一代人的艰难!哥哥是“饥荒命”,撑门事早,大事小事都得过问,整天忙忙碌碌,有操不完的心。家里经济一直不宽裕,只能省着吃、俭着用,总算把孩子一个个都拉巴大了。如今,上有慈祥老父,下有可爱子孙,人生也算圆满了。一个又一个日子里,想着老的,念着小的,再看看自己,有人生追求的动力,有多姿多彩的惦记,哥哥的生活自然滋润、踏实,风景独好。

哥哥早过了花甲之年,风里雨里大半辈子,走南闯北,对生活虽非大彻大悟,却也有自己独到的见解。哥哥的“三声”说,充满了人生的哲理呢!

                                                                      二〇〇六年二月二十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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