植物学上,不知道有没有大叶泡桐这一说。只记得小时候,家乡最多也是最常见的树,就是泡桐。加上“大叶”二字,体现着我对泡桐鲜明的记忆和深深的敬重。在我见过的树木中,桐树的叶子最大,尤其在幼苗期。
因为种植量大,村集体在靠近村边的两个地块上开辟了育苗场。泡桐是根茎繁殖,将一截桐树根深浅适中地埋入土中,当年就能长出一棵桐树来。也有将长势不好达不到移植标准的树苗,紧贴地面砍去,让第二年重新生发的。这样礅礅苗长出的小树苗就茁壮、高大,生机勃勃。
夏日的育苗场,成了孩子们的乐园。我们钻进大叶泡桐织成的绿色巨阵中,借着浓荫玩捉迷藏,利用有利地形给对手制造寻找障碍。泡桐的大叶片,披着一层绒绒的毛状物,柔软嫩滑,人游弋其间不用担心划伤皮肤。我们挤在叶子下面躲雨,太阳太毒辣时,也会采下一片叶子,擎在头上。我们还学着大人建房的样子,把采下的大叶泡桐的叶子像苫瓦片那样,铺排在要搭建的棚顶上,夜晚睡在下面就淋不到雨,有着建筑师的成就感。
此后多年,无论在哪儿,每次行走在烈日下、暴雨中,我便想起故乡的泡桐,想起泡桐遮天盖地的大叶子。
冬日,硕大的叶子落去,育苗场里只剩下一条条直溜、光洁的树身直插云霄。它们让人想起即将成人的孩子,青春勃发,蓄满力量,怎么看都一样的美感十足。来年春天,这些树苗就要离开故土,跟随人们种树的铁锹铁铲去寻找自己新的家园。在那儿,它们重新融入新的土地,生根发芽,长出一方绿荫。
大叶泡桐长得快,津水足,皮儿嫩,这些也成了招致祸害的根源。狂躁,野性,时常无事生非的孩子,动辄就会对它们拳脚相加。暴力过后,破了皮的桐树,大滴大滴的津水汩汩流淌,顺着树身子落到地上,创伤面积大的,树皮会坏死、脱落,露出一块惨白的树干来。做了坏事的孩子,反而以此为乐,彼此炫耀着自己功力的高强。
年少轻狂的荒唐,也成了成长印痕和乡愁常客,不能不让人想起。
随着泡桐越长越大,分枝越来越多,叶子也不像幼苗时期那样大了。可是,众多泡桐的叶子密集地聚集在一起,抗御风雨的能力更强了。因为村里泡桐树多,连成了片,那荫凉也是遍地可寻,树下吃饭纳凉的就多。大热天,泡桐树下才是最好的去处,那大片大片的叶子,仿佛就是一把把在随时舞动的扇子。
大叶泡桐属于速生树种,快的五六年即成材。有一阵子,村里疯一样建房造屋,缺梁少檩,大叶泡桐就充当起了救场的轻骑兵。风干后的泡桐,体态轻盈、质地坚硬,很适合做建筑材料。树伐去了,强大的根系还在,看着吧,第二年春天或许当年,树坑四周就又有大片的叶芽冒出,绵软地绣成一团,稍加保护,又将是一片大叶泡桐长起。
那个年代缺粮不说,锅底下烧的也不富有,传统的劳动项目拾柴,始终还在如火如荼上演。泡桐因为水分大,树根不起火,人们看不上,所以才幸免了像其他树的根茎那样被刨根问底,挖个干净。都是因为水分富足,一个招致了拳脚的野蛮伤害,一个躲过了疯狂的挖掘,更有利于繁衍、壮大,一得一失。这也是一种难可宝贵的生命平衡。
在外闯荡的这么多年,每到一处,我特别留意观察那儿都长着什么树种,有没有我认识的。有一次,我在一个据说离台湾最近的高山上的军营里,看到一棵大叶泡桐。长年受海风和浓雾的影响,使它不像生长在内陆平原地带那样的挺拔和舒展,叶子小不说,还沾着斑点。我无法判断树龄,在长满台湾相思树的地方,在完全陌生的环境中,它是那么醒目而又自然。
一下子我觉得,是故乡的树找我来了,或者,又仿佛是我千里迢迢,就是冲着这棵树而来的。那叶片上密密麻麻的斑点,分明就是一路风尘的印记。
我每到一个军营,都会把这个军营当作自己的家。我在故乡生活十八年,而如今,在第二故乡的时间,要远远长于这个年数。而眼前的这个新家里,又生长着自己喜爱的大叶泡桐,使我仿佛有了投入故乡怀抱的亲切,温暖而不觉孤单。
二○一七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