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节气中,小满并不怎么为人留意,来了就来了,过了就过了。
小满寂寂无名,别说清明、冬至这两个当作节日来过的节气,跟立春也比不了。立春要“斗春鸡”,对孩子来讲,那是极富情趣的,虽然可能年龄尚小,还不能清楚地记得,但他们当时看到斗春鸡的热闹场景,小脸上一定绽出了纯真的笑。孩子胳膊上都缝着一只用花布制成的“鸡”,有一个偏食大小,活灵活现。所谓的“斗”,并非搏杀打斗,主要是比试,斗奇,斗艳,斗绝。三五个孩子聚在一起,看谁的春鸡有气势又美观,还不会走路的孩子,由大人抱着,也加入到了斗春鸡的队伍中。春鸡的嘴上吊有线,线下串着五谷,以此提醒人们,冬去春来,悉心耕耘,莫误农事。
讲小满,不能不提立夏。立夏的别致在于,把好不容易留下的过年吃的,坚如石块的干馍粉成糊浆,煎出薄饼状的“立夏馍”来吃。有个顺口溜:“吃了立夏的馍,一年都饿不着”。话好听,却当不得真,也就留下好的念想,讨个彩头。地里打不下粮食,照样挨饿。
农谚讲:“立夏三天麦穗齐”。从“鼓泡”到抽穗,需要二十几天,像女人从怀孕到“显怀唱喜”,都有一个孕育成长的过程。小麦长个儿,有两个时段,一个是清明前后,春风送暖,一天一个样,眼看着往上长。另一个时段在抽穗前后,差不多一半的身高都是这个时候蹿出来的。此时麦粒皮囊成型,面粉还是不满,故称“小满”。小满是小麦暗自发力和向主人“表功”的时节,走过冬的寒冷,春的灿烂,进入初夏,攒足了劲儿灌浆上面,为收获作最后的冲刺。
到下一个节气芒种,民间又有了新的说法:“芒种忙,麦上场”,也有说“芒种忙,三两场”的,讲的都是芒种正忙着打麦。“场”指的是打麦场,打两三场麦,根据工作量推算,至少也要十天时间。其间,要经过割倒、远回、晒干、碾压、去糠、储藏等工序。这时候,夏收、夏种、夏管齐头并进,是一年中第一个大忙。不抓紧万一落了雨,金灿灿的麦子淋在地里,或泡在了场里,那不是打脸要命嘛!尽快打下收好,颗粒归仓,秸杆成垛,收成才叫收成,粮食才叫粮食。家中有粮心不慌,过日子才有底气。
天气就是天意,人们最爱看着天空揣测天气的阴晴变化。如果雨下个没完,就会说,这是不让吃呀,都几时了,不缺雨哟,抗旱的时候咋求都不来的!要是看到麦子因缺水,后劲明显不足,像体育比赛,起步不错,眼看冠军到手,结果又被旁人抢了先,也会说,早几天落场雨就好了!这时候的雨就多余,麦子步入成熟期,像吃饱了的孩子,对美味不会再感兴趣。雨水,还有肥料,都对它不起作用了。
三春上青黄不接,要搁在过去,正是饿死人的时候。上个世纪七十年代,还有人家在四处里跑着借粮食,断了顿,肚子总得填上。借,一般也都是先到亲戚门口,不亲不近的,也开不了那个口,各家谁都不宽裕。天傍黑到了亲戚家,烟点上,把难处一说,亲戚就明白了来意。一般不会落空,因为都摸清了底,知道你家还存有三斗两升的陈粮。
小满一到,眼看着就能接济上了,苦尽甘来,日子也觉得有了盼头。小麦上了面,个儿起来了,也能凑合着吃了。怎么吃?不是磨了面做馒头、擀面条、打稀饭,掐两穗子放手里揉揉,吹去糠皮,麦粒填嘴里就吃了。还有一种吃法,把掐下来的麦穗放在火上烤,麦芒烧掉了,麦穗变得焦黑。之后放在簸箕里揉搓,再簸去糠皮,麦粒就出来了。火燎后的麦粒,透着另一种香,直接吃,放在锅里煮了吃,都别有味道。家有老人的,也有捣腾着磨碾馔的,少不了费上一番苦功。吃到新麦了,又一年啊!收麦是大事,久病的人,常念叨着吃新麦,说不定还是自己摇耧种下的,凭啥不吃!吃了新麦,就意味着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因为又有细粮吃了。
三春上动工的房子,到了麦口上,也该收家伙了。房子一股作气能拿下来就拿下来,早完工早省心。一时半会儿收不了场的,也得立刻就此打住,绾个疙瘩,还有别的活儿,都先停下来再说。收麦为上,一切让路,都小满了呀,不能再拖!
割麦的镰刀、拉麦用的煞车子绳,叉麦秸的木杈、扬场的木锨、搂秸穣子的掠耙,都找了出来,该翻新的翻新,缺了的赶紧置办,一样都不能少。农具家伙备齐了,还要整修库房,打造粮栈,收下的粮食得有个盛的地方。露雨的屋顶要多苫些草,老鼠钻过的墙基也不能忘了糊严实。一天天,离麦熟越来越近,终于到了拾掇场地的时候了。
打麦场是个好地方,村里放电影,孩子们玩“发兵”,打雪仗,还有初学骑自行车的,都在上面。打麦场不设防,不服管的猪出了圈,伸着大长嘴在上面耕耘拱探,老鼠也来钻洞找食,难免坑洼不平,要重新修平整治。等场地上一有动静,离开镰收割就真的不远了。
小满到,麦梢黄,孩子的口福也来了。最先下来的是麦黄杏,还有园子里的黄瓜,也能吃了。这一青一黄、一长一圆两样,都是上好的东西。天还不够热,不到下水游玩的时候,所以就盼着太阳再毒辣一些,也好快些把水晒热晒透。冬天冷,无处洗澡,身上的灰垢结了痂,一件衣裳能洗下几盆灰水,就指望着热天泡水里好好清爽清爽。下到水里不觉得凉了,有吃又有玩,那种自由与欢快,比被逼着读书,不知令人向往多少倍。
小学生不太懂得小满的含义,但老师教的二十节气歌却记得:“春雨惊春清谷天,夏满芒夏暑相连;秋处露秋寒霜降,冬雪雪冬小大寒”。村里大人对节气虽然敏感、熟络,却不会这样表达。
白天渐渐热起来,早晚还冷。天不明到地里摸着割麦子,露水正重,妇女和上了年纪的,少不了还裹着棉衣。干一歇活,筋骨舒展开了,额头上见了汗,才把厚衣裳脱去。等到太阳出来,又是一种气象,毕竟是打麦天,晒得人流油的焦灼感就上了身。
二○一五年五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