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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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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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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自行车的缘分

前不久去北京,抽空到几所著名的高校走了走,无意中发现那儿成了自行车高度集中的地方。以至于怀疑,是不是大街上跑的都到大学校园聚会来了。在某大学,还树有“疑似‘废旧自行车’暂存点,每季度末清空”的告示牌,不用说,牌子四周是自行车的海洋。既然是“疑似”,可以有多种理解,我看本意主要还是提醒和催促车主们快些把车子用起来,或作出明确的处理。那么多还能使用的自行车,无故闲置着,怪可惜。与此相关联的,是在另一所高校看到的一句话:请珍惜与自行车的缘份。觉得不错,就选取后面的几个字,当作本篇文章的题目。

以我现在的工作和生活状况,不可能再骑自行车。上班路途远,非汽车、地铁不足以解决问题。每天早出晚归,回到家里,已经人仰马翻,累成了一摊烂泥,断然不会再有骑车外出的精力和情致,闭门不出,休养生息,成了最好的选择。尽管如此,走在马路边,看到有自行车打身边经过,还会顿生羡慕之情,那种自我掌控时间、方向和速度的自由,那种放飞自我的洒脱,对我已是一种奢侈。购物上,居所那一带还算方便,门口大大小小的店子,尽可进去挑拣。只要不是大件,柴米油盐,日常琐碎,通常都是举手之劳。不到远地方去,哪还用得上自行车呢!

也说不清哪一天,自行车从我的生活中隐去了,不骑有好多年了,并无特别的感受。好像这是一种必然,广州的城市建设日新月异,尤其是几条主干道,大规模翻新改造,骤然改变了人们的生活。公共交通快速发展,地铁出现了,马路不再是机动车、非机动车和行人各行其道的条块分割格局。非机动车道被强行挤占,越来越窄,越来越少,直至在一些地方彻底消失。自行车失去了原有的生存空间,人们的出行方式日渐多元,火爆多年的自行车市场也随之暗淡。一街两行的修车铺子,纷纷改头换面,被当作他用。街头巷尾,立交桥下,小区出口,常见的补胎打气的修理摊点,也销声匿迹了。

回顾参加工作后的那些年月,我最需要自行车的时候,是二十年前,确定从一个单位调到另一个单位之后。因为一时解决不了住的问题,我的供给关系没有及时开出,食宿仍在原单位。两个单位不算远,可一天往返四趟,如果都步行,显然已是负担。

于是,在东山百货大楼附近的一家自行车专卖店,我咬咬牙买了辆自行车,二百多元钱,一个月的工资还不够。有了自行车,生活好像一下子改变了,我可以从容地安排自己的事务,也可以借给别人应急。每天吃了饭去上班,天地宽广了许多,有种说不出的畅快、悠然。那一刻,我觉得自己也和城里的工作人员一样,有了上班下班的概念。这一切,我知道都是因为有了距离、有了改变,有了自行车、有了便利。车子新,链条松,上坡下坡,或遇到路不平时,链条打在链盒上,哒哒哒地响,我很喜欢听这种声音。在此后开始的恋爱里,寒来暑往,风风雨雨,乃至结婚成家,自行车都发挥了不小的作用。

当战士的时候,我们的驻地还处在城市的边缘,周边荒凉、杂乱,行人车辆稀少,都市似乎离我们还很遥远。新修建起来的广州大道中段,跑的是271路公交车,而且是唯一的一路车,附近的天河路,感觉公汽也不多。华南师范大学通往火车站的33路车,最为人熟知,因为每一次出行,或到火车站接人送人,都离不开它,我们会根据首发或尾班时间来确定行程安排和能在外面待多久。年轻,精力充沛,公交不方便,也搭不起出租车,就只有走路,从东山、区庄或沙河、石牌,甚至从北京路、中山五路走回驻地,是常事儿。战士不允许有自行车,所以就特别羡慕那些有自行车的干部,他们可以有很多请假外出的理由,包括与心爱的姑娘约会。要到哪儿去,自行车一跨就去了。

那时候,借自行车用,似乎还不如现在借辆汽车应急容易。心疼车子可能只是一个方面,主要是车主们也要用车,当你有空的时候,别人可能也安排了活动。你把自行车骑走了,等于捆住了人家的腿脚,限定了人家的自由。当你得知车主为此付出了怎样的牺牲时,心里怎能安生。

我借自行车的经历大都和外出借书有关。为能在图书馆里多待一会儿,多跟图书交流,我必须压缩在路上的时间,而自行车出行是最明智的选择。每月少得可怜的津贴费,绝对经不起折腾。前些年出现个热词,叫“月光族”,对我来说,并不新鲜,因为多少年前就体味过,称得上是名副其实的明星“族员”。那时广州出租车起步价是七元,大概从驻地可以到区庄立交桥,再往前走,就要跳表。

知道是借书,借车就相对容易些。如果恰巧车主也爱看书,我就把对方想要的书一一记在小纸条上,一到图书馆就优先找这些书。接受别人帮助的同时,又反过来帮助了别人,两全其美。我记得帮人借过的书有戴厚英的《人啊,人》,有李焕之关于音乐创作方面的书,等等。一次少借一本或两本,没关系,我可以多跑几趟图书馆,不愁满足不了自己。

生活在广州,我也有丢失自行车的时候,而且还不止一次。1988年10月底,我到一所中学参加考试,出了考场,发现骑来的自行车不见了。车钥匙呢,摸遍了所有口袋,也不见踪影,考试的座位上空荡荡的。天呐,难道是没有上锁就冲进考场了吗?钥匙不会丢的,从停车的地方到考场不到100米,而且进入教室后,哪儿也没去。也可能太过于专注于考试了吧,我真的忘记锁车了。我坐在离丢车的地方不远的一棵麻黄松下,用脚来回蹬踩搓揉着地上一层已经干枯了的针形叶柄,深深懊悔自己的疏忽草率。如果多一丝从容,别那么急躁,别那么麻痹大意,别自以为考试准备得充分就得意忘形,也不会发生这样糟糕的事。想至此,又通过一门考试的好心情顿时蒙上了一层阴影,沮丧至极。我决定,先向车主说明原委,并真诚道歉,再给予100元赔偿。丢失的自行车已经很破旧,我的一位同乡开始不同意,嫌100元太多,后来还是答应借给我钱,赔偿车主。我想以这种方式表达由衷的谦意,同时,也惩罚一下自己,好好长记性。

另一次丢失自行车,让我感受到了“兵贵神速”的行窃秘诀。那一次,我将自行车停放在与羊城晚报社相邻的一家书店门口,人进书店,三页书没看完,转身自行车就不见了。我疯了似地在附近来来回回找,可哪儿找得到呢!书店门口有几个闲散的人,我想从他们那儿探听些消息,他们皆摇头。我把情况讲给也有过类似经历的朋友听,朋友呵呵一笑说,你傻呀,说不定那些人,就是盗窃者的帮凶,他们是在望风掩护。说没看到算客气,真要随便指个方向,去找吧,还不把你累死呀!他们早就按预先设定好的路线,将车子转移走了。这样的事,他们可能已经实际操练过好多次了。

读高中是我用自行车的第一个高峰。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自行车还没那么普及,稍近些的学生还都是走路去学校。家里本来自行车就紧张,或者家长根本不愿意因为上学而让车子停放学校里闲置一星期,有的家庭或许就没有自行车。绝大多数学生都自带口粮,口粮就是馒头,盛馒头用的是竹篮。所谓背着馍篮子去上学,就是指这个。远路的,必须骑自行车,篮子又不方便,就用布袋子什么的装着。我用的是个破旧的人造革提包,拉链经常出毛病,不是拉不上,就是拉上了无故自己炸开。就读的高中,在相隔很远的一个公社,要穿过两个公社的地盘,才能到达,不下40里。到这么远的学校读书,有种远度重洋般的艰辛和恐怖,虽然我知道这是成长道路上必须的经历。

当时以我家的条件,紧紧手买辆自行车,大概还是能够做到的,但为什么没有买,细考究起来,可能还是因为不宽裕。哥哥下班回来,骑的是辆八成新的飞鸽牌自行车,属28加重型的,车身通体缠着深红色的塑料胶皮,可以看出哥对它的爱护。“飞鸽”是当时名噪一时的品牌货,相当于汽车中的奔驰、宝马,江湖地位显赫。我要到外地读高中了,哥哥就把车子给了我。记忆中,哥哥并没借机发挥对我进行学习和有关个人前途命运教育。但我明白,这是一件多么厚重的礼物!此处无声胜有声,哥哥是个能说会讲的人,此时缄口不语,我知道意味着什么。这辆自行车,我一骑就是三年,直到高中毕业。

当时,汲水公社在那个学校就读的学生,男男女女有十几人,也有父母有公职住在公社街上的孩子,但多数分散在各个村庄,爹娘都是土里刨食的人。要上学了,除了街上的几位,多数学生都是跑单帮,感觉差不多到时候了就出发,不可能跟谁约定,也没办法约。周六下午放学回家就不一样了,大家同一个钟点出门,十几个同学,一路骑行。在学校憋闷了一个星期,个个欢得像出笼的小鸟。那一刻,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家的温暖和对父母关爱的渴望!也多亏了有自行车,才使我能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家去,回到父母身边。

40里路,不全是柏油马路,还有一段沙石路,两段纯泥土路。柏油路又分三种,最好的一段据说是省道,平坦、宽阔,行道树也长得高大整齐,路边还有公里碑。差的一段路窄狭,且脱油严重,石子横飞,路面大坑小坑,一下雨就严重积水。比其稍好些的柏油路也不宽,只是坑洼略少。三段不同的路,我们也有三种不同的玩法。省道上,比速度,看谁先通过下一个公路碑,或率先到达某一个地方,十几辆自行车,个个争先,有着百舸争流的壮观。沙石路段最考验人,因为稍不留意就可能撞到碎石烂砖上或跌进泥洼里。同行的有个男生车技好,又特别喜欢卖弄和表现自己,兴致来了就会表演车上广播体操。表演时,边模仿着广播里的调子,边做动作,“伸展运动”“扩胸运动”,很逼真,也滑稽,有些杂耍的味道。几位女生看了,笑得合不拢嘴,表演者成了焦点人物,就得意。泥土路段,并不是每一处都能走,要挑“路眼”,这样对骑车人的机敏和快速反应能力是一个挑战,要瞅准看清能走的地方,方向绝对不能偏离。能走的路往往在路的一侧,所以,有时免不了碰着树,有时要从庄稼地里擦边绕行。这是很刺激的。走路上学的同学,到了周三或周四断了吃的,要回家拿口粮,也有借车子的,“飞鸽”不知帮了多少同学的忙,飞进多少个家庭。可以想象,他们骑行在回家的路上,是何等的快活。在众多同学中,我的车子算是好的,包括几个长相甜美的女同学,她们骑的车子也是男装车,而且很旧,有一辆还属于除了铃不响,其他地方都响的那种。当然,都知道学生拼的不是这个,但我还是能为拥有这么一辆自行车而自豪,在那个年月里,给我挣足了面子。

还是这辆自行车,在我离开家多年后,仍发挥着作用。我的侄儿,他们上学还在骑,前后轮胎,还有刹闸,都换了新的。原先严严实实包裹着的胶皮,也不知什么时候解除了,车身锈迹斑斑,连车龙头上的电镀漆也长满了污点。从这辆自行车身上,我看到了岁月的流失、成长的印痕。骑过那么多辆自行车,我对这辆“飞鸽”最有感情。

我骑着自行车第一次出远门,是到鹿邑县医院看生病住院的舅舅。鹿邑县离我家35里,我骑着自行车带着更小的侄儿,走在没有栏杆的桥上双手都颤抖。母亲很担心,两个孩子进了城,摇摇晃晃地,万一有个闪失,哪可怎么办,还有,就是怕找不到舅舅住院的地方。第二次出门远行,就是去郸城县电影院看《少林寺》。我们疯了似地蹬着车子,正常骑行的大人都被甩在了身后,担心去晚了买不到票。两次过后,我对自己的车技已大有信心,觉得一下子成了可以纵横四方的自行车高手了。

我初一那年学骑自行车。起初一只脚踩在脚踏板上一跳一跳地慢慢滑行,到由人扶着上下,学了好多次。除此之外,我还有一段鲜为人知且与众不同的学车经历。当时我哥经常晚饭后才从工作单位回到家中,而他经常骑着的是一辆很破旧的自行车,没有铃铛,没有后支架,浑身乌黑,也看不出什么牌子。回到家里将车子靠墙一放,就东奔西跑地忙碌去了。我完成了作业,又不到睡觉的时候,就乘机偷偷练习。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一棵是榆树,两棵树之间扯有一根足够粗的铁丝,是用来晾晒衣服的,靠近榆树一端还筑有鸡窝,状如倒扣着的尖底子茶杯。我就异想天开地把自行车靠近鸡窝,踩着鸡窝上到车上,然后一手握着铁丝,一手扶着车把手往前骑行。试了几次,握着铁丝的手被捋得生痛,很遭罪,也终究没有摸索出能快速学会骑车的要法来,遂打消了自学成才的念头。生产队的打麦场,空旷,平坦,是最理想的学车宝地,以后再学车,慢慢就转移到那儿了。学骑车跟孩子学走路差不多,大人整天陪着练,怎么也走不好,突然,不知哪一天,就能撇开外力单独骑行了。我骑车也是的,学了几次没学会,有一次再到空场地上滑行时,借着强大的惯性,一抖劲腿迈上去,就晃晃悠悠地骑着走了。那是一次很了不起的突破,打那一刻起,我与自行车的缘分便正式结下了。

现在,如果还世俗地,凭借使用的交通工具来判断一个人的身家地位,显然已不是理性的选择。在低调务实的广州人面前,凡事一切皆有可能,骑自行车的人也不一定比名车代步的主儿们低下。眼下,在我居住的院子里,骑车人越来越少了,但还是看到不时有自行车进出。出于管理上的需要,过上一段时间就能看到战士对自行车棚进行清理。清理前的“安民告示”一经贴出,仍舍不得丢下自行车的人家,就会闻风而动,及时站出来宣示所有权。他们把车子转移到一个不妨碍公务的地方,再精心擦拭一番,以此表达着爱怜和不舍。

好多年不骑自行车了,时常回想起骑自行车的岁月。看到有停在身边的,会有上去试骑一下的冲动,想借此感觉和回味一番。游走在北京高校里那几次,曾想,有辆自行车骑就好了,终没有。随着科技的进步,自行车的款式、功能、包括色彩渐渐多了,性能也大为改善。但最为怀想的,还是那个年代的自行车,以及骑着自行车四处狂奔的感觉。

自行车,还是会有它的生存空间的,不管时代怎么变迁。因为环保,轻盈,便捷,还因为它承载着太多人的记忆。

                                                                              二○一四年十月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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