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如果说我的家乡多水,像是在欺世盗名。早些年说那儿出门见水、藏鱼卧虾,并非幻想,那是千真万确的。
村西南有个方方正正的池塘,我怀疑一定是下功夫修整过,甚至四边沿上都过了尺的,那么方正和有棱角。因为北靠村子,西邻着庄稼地,池塘清挖出来的土方都堆在南岸了。南岸上种着桑树,还有一簇一簇的白腊,它们一高一低,相映成趣,紧紧地守护着堤岸。有一年修路要用砖渣,为了完成上级下达的收缴任务,池塘岸边的砂礓也被人挖去了。村民们怜惜着那明镜似的一池清水,挖出的土又当即回填了,避免滚落和淤塞池塘。
那时,生产队还在养鱼,在几口池塘里都投了鱼苗,这口塘最大,鱼也最多。池塘水西边浅,东边深,水面一律透亮纯净,并无二致。塘东边的深水区,是成年人和大孩子的天下。到了洗澡的时候,他们脱下衣服,从南岸的桑树下面,白腊丛中,纵身一跃就扎进深水里去了。他们尽情施展自己的本领,翻江倒海,花样迭出。水里的鱼受到惊吓,窜出水面,在空中闪过一道银光,又咕咚一声跌入水中。每个人都被鱼撞到过,感受过鱼的力量,那是一种无比奇妙的感觉。看到有鱼跳跃,戏水的人越发兴奋,他们舞动着四肢和身子,搅动塘水,掀起巨浪。得了外力的挑拨和刺激,鱼更不得安生,争相跃出水面,展现出一幕幕跳龙门的精彩。
水里在上演着游泳比赛,看谁先游到对岸去,从南到北,从东到西,来来往往,一次次都紧张激烈。
我刚记事,就跟着大人在池塘里玩水了。初入水时哆哆嗦嗦,不敢往远处去,就在池塘的西区,紧靠着岸边扑腾。和几个同龄的小伙伴躲在一个角落里,从角的这边到角的那边,摸索着,试探着,练习着。
有了几次下水的经历,胆子渐渐大了起来。终于有一天,我能自然地浮起来了,双脚不着地,凭着四肢的划动,也能在浅水区自由地游动了。
还不到入学的年龄,就掌握了游水的本领,属于无师自通。
我的游泳技术大长,又过了一年,已经可以有模有样地游向池塘深水区,跟别的孩子一起掀起巨浪了。池塘里的鱼年年捕,年年放养,年年都那么多。有一次,有一个孩子,竟然在空中就把跳起的鱼抱在了怀里。生产队的鱼,不能私自拿回家。片刻的惊喜过后,就又把鱼儿放了。
每年到了夏天,我都会到这个池塘里嬉水游泳,个子也长高了,从小学升入初中,考上了高中。随着年龄增长,我去池塘里游泳不像以前那么多了,但有时去看别人游。水里没人时,就坐在岸边看树木的倒影,看云朵从水面飘过,看飞鸟停下来濯洗羽毛。
后来,读到朱熹的“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很自然地想起那个池塘。总觉得,写就于一千多年前的两句诗,是为我们村里的池塘量身订做的。区别在于,村里的池塘不止半亩,或许有三亩也说不定。在我稚嫩的目光中,它是那么辽阔广大,仿佛浩瀚无边,甚至暗藏着神秘。
这是我生命的池塘,它洗去了我身上的污垢,见证了我的成长,也将乡愁浸入了我的肌肤和灵魂。
在我离家后的许多年里,每次回到家里,都要到池塘边上走一走。有几年,我看到了水,只是那水只在靠东原来的深水区,而且已经很浅,水中长着稀拉拉的水草。
后来,仅有的一层水也污浊不堪,惨不忍睹。浅水区完全干枯了,生着杂草。
前几天下雨才积下些水,过不几天又都是白花花的泥土了,住在池塘边的一个人说。我这次回去有幸看到了水,但愿今年雨水充沛,还原出池塘有水的样子来。
再后来,池塘彻底干了。有一年,甚至有人在昔日的浅水地带,种上了庄稼。
岸上的桑树、白腊,还有椿树和槐树,早已成为了历史。树种都更新几代了,先是桐树,后是杨树,现在杨树、桐树并存,还混杂着别的一些树种。
见证我成长的池塘失去了生命,但浸入肌肤和灵魂的乡愁,犹如三春的草木一般生机萌发,不可遏控。
有时是我一个人,有时我会带上晚辈的孩子在池塘边行走。我好像要找些什么,发现什么,说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没有,什么也没说。
眼前,就整个一处荒凉的洼地了,没有了生命,就在那儿杳无声息地梗着僵着。它不再是当年的池塘,池塘还是当年的池塘。
故乡何尝不是一个池塘。每一个人的生命里,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池塘,这个池塘是从故乡开始的。那么多的人,有人浪迹天涯,有人忠守家门,有人与家若即若离,不管如何,他们总还是生活在属于自己生命的池塘里。
我知道,自己终极一生也走不出故乡,走不出生命的池塘。
二○一七年六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