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时常想起从出生到读高中一直都在住的老屋。在我的意念里,我对家的认识,最亲切最具体可感的,就数老屋了,不可替代。我所有的关于家的记忆,关于童年、少年和青年,都逃不过老屋的影子。
可是前推二十年,也找不到那种沧桑老迈的房子了。现在,一切都在对过往的想象中,包括老屋。
我说的漆黑,不是裸露在外的房顶。那些麦秸覆盖着的表面,风雨剥蚀,自然腐化,所呈现出来的,充其量也只是灰褐色,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黑。
我说的黑,是外房顶的对立面,屋子里面的房顶。若不是还有土墙,还有破旧得勉强称得上是家具的东西摆在那儿,走进屋子,跟踏入一个废弃的黑屋没什么区别。
若干年后,我来到了城里,吃饭和娱乐也去过一些地方。发现经营者将屋内顶上的部分,都刷成黑漆漆的,下面再象征性地吊上几盏奇形怪状的灯,外加一些极简易的饰品,灯光一打亮,便营造出一种深不可测、扑朔迷离的感觉。这种看似轻描淡写装饰出来的黑色和附着在上面的饰品,跟小时候家乡漆黑的屋顶,跟吐着黑烟的油灯相比,两种场景下的黑,从用意到风格,还有创造出来的意境氛围,迥然不同。
我家的四间老屋,西边三间是通连的,左右大梁下竖着高粱秸杆织出来的箔帘子,勾勒出乡村版一厅两室的格局。中间所谓的厅堂,是当门地,接待客人的地方。两边箔帘子里面,属内室,住人。当门地左右两侧,紧挨着箔帘子大都摆着床,也能当凳子坐。
有时跟母亲,有时跟两个姐姐,就住在东西两个房间里。姐姐先后出嫁了,我就一个人睡在当门地的一张床上。白天,屋内房顶无一处不黑,梁,檩,椽,原本什么颜色的,已经模糊了,与椽子十字交叉铺在房顶上的高粱秸杆的颜色,也分辨不清,全然黑色。
由于自然变化,或房顶受到外力的侵扰,附着在高粱箔上用于黏合麦秸草的黄泥块有时会掉下来,摔碎了的土块才露出泥土的黄色。
房顶的秸草脱落了,露着天,直射下来的阳光因为颜色反衬,特别明亮。那光犹如棍棒抽打在人的心口上,趁好天,赶紧上房顶把秸草捯饬捯饬复复位吧,该续把草就续把草。补漏趁天晴,哪怕误个工,也得把屋漏给补上。
在阳光拂照下,那漆黑的梁檩,甚至靠最上边的山墙,都有亮光闪动。我人小,不可能参与房屋的修葺,也触摸不到那些乌黑油亮得有些神秘的部位。
四间屋子靠东头的一间是厨房,独立开门,门旁有窗,山墙上留有一个洞口,没有安窗棂,更不可能装玻璃。土墙厚实,洞口有足够的纵深,雨水倒是打不进来,只有风呼呼吹。
厨房里只有四堵墙的下半部分,油灰没有那么多,整个上部分除了黑,没有了别的颜色。有时排烟不顺,做饭能把人的眼泪都熏出来。我也因而就认定,是厨房里窜过去的油烟把三间正屋的顶部熏染成了一片暗黑,连带着遭了殃。
直到今年春节,哥嫂带着大队人马来广州来过年,一起说起老屋,才知道不是那回事。当作厨房的单间,早先是哥嫂结婚用的新房。灶台当时支在了三间屋的西间里。做了几年饭。房子也熏黑了。哥哥的孩子接连出生,眼看着一间房不够住了,才又盖了两间东屋。按乡下建房的习俗,堂屋为尊,有了它在那儿当坐标,东西屋不能高过它。那两间东屋,人进出都得注意低头躲避上方的门楣。
哥哥曾经的新房就成了厨房,锅灶搬了进来。我人生收获的第一丝记忆,大概就从这个时候开始的。
四间老屋建于何时,哥哥也说不清。按哥哥的年龄推算,房子大概起于解放前的一两年,尚年幼,他也不可能留下记忆。如果是这样,我深藏记忆中的老屋,在这个世上存在了三十五年。
我读高一的那年初夏,老屋拆除了,房顶上的黑也随之不见了。这是我十八年乡村生活中很重要的一件事情。那个周六的下午,我放学回到村子里,我家院子上空弥漫着浓郁的炊烟味道,它蕴集着家的温暖。现在,我知道那也是深藏记忆中的故乡的味道。
2017年4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