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刚懂事的时候,村西头有几家园子。包围着园子的那条水带,村民们管它叫“海子”,让人想起过去寨墙外的那道护城河。
园子作为菜园已经日渐式微,菜不大种了,取而代之的是庄稼。海子也不是独立的存在,它与小河相通连着,也可视为河的一部分。只要河里有水,海子从不干涸,园子就能得到应有的保护。后来,小河的一侧又挖了一条河,原有的那条小河被填平了,海子也随之枯竭。失去海子的防护,园子很快变成了农田一角,海子也被夷为平地了。
这是多年前的乡村旧事。现在,每次返乡,我都会沿着村前的小河,也就是后来挖出来的那条河向西走,走到另一座小桥再折转回来。
离家这么多年,在我的眼中,没有变化的似乎只剩下了土地和庄稼。走在小河边,正好可以满足我亲近它们的愿望。乡村不可能是永恒的,但乡村之所以为乡村,最根本的是土地始终在那,岁月的流淌和生活的磨砺,都撼动和改变不了。
才挖出的河,最初几年很干净,后来才不可避免地长出了水草。又过些年,水草越来越繁茂丰美,让人觉得奇怪的是,旧河里的那种草却再也没有出现过,也彻底没入了岁月的河底。老话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是不是这河也长不出那河里的草,令人感慨。
草是庄稼的天敌,生产队特别重视草的治理,为此甚至成立了妇女除草队,专门到地里薅草、割草,想尽法子对草进行围剿。还有锄地,一遍一遍,人们坚定执着,每一锄都冲着草去的。可是,由于缺乏肥料,庄稼仍难见到多的收成,分到家的粮食还是有限。河里倒像是草们避世的天堂,割草的镰刀够不到那儿去,就连旧河的堤岸上,一连几年都还有野芒草长出来。秋天到了,野芒花一片灰白,飘荡在空中,像是在为没入地下的河,还有河里的那些生命招魂。还有大小不同的贝壳,在太阳照射下闪着白光。它们的血肉连同灵魂,不知哪年,已经融入泥土中了。
这些水里的生命,失去了水的呵护,暴晒在阳光下,昭示着沧海桑田的日月。多年的地理变化,还有人为的行动,让人无法想象,此处昔日呈现的是怎样一种水乡风景。
若干年后,我才领悟,为什么要重新挖出一条河来。兴修水利、平整土地是几乎每年秋冬两季必不可少的任务,人的不屈精神,也通过这些体现出来。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那时降水量充沛,弯曲的河道不利于水的快速通过。所以才一心想着,要把河道当作一截弯曲的铁丝去拉伸“捏直”。这是一项改天换地的大工程,全乡的青壮劳力都出动了,人海战术,打攻坚战。
村里家家户户都住有外村来挖河的人,以生产队为单位设伙做饭。馍饭管吃够,这是唯一的好处,而且是纯粹的小麦面。当时的情景,我已经能够记得清楚了。他们为能吃饱而欣然,苦累倒不会说什么。要填河了,为了赶进度,堤上的桐树连夜伐去。那天晚上,月亮很圆,月光照亮了一河两岸,也照亮了人们挥舞着的铁锹、斧头。在阵阵砍伐声中,古老的河岸在向人世作最后的告别。
河流没入了地下,填平后的地面上长出的庄稼,比别的地方长势要好。从出苗到收获,一路领先,近处远处都看得清楚,庄稼的长势分明印出了那条河的身影。是的,这儿曾经有一条河,滋养过堤岸两侧的良田、草木和牲畜。
这么多年来,村里改变的不只是一茬茬推倒重建的房屋,还有已经退化得底部能种庄稼了的池塘,无数消失的物种,甚至当年大兵团作战挖出来的那条新河,也因极度缺水僵在了那儿。
近几年,我一次次沿缺水的小河西行,不只是因为那儿远离喧嚣,没有汽车的轰鸣,还在寻找那条没入地下的河流,以及那时候的岁月。
二○一八年三月三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