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家炒的菜里有肉,谁家面条锅里葱花放多了,谁家的面发过了头,蒸出的馒头有一股子老酵气,一家一户的,隐瞒不了。村子小,就那么大片,肉呀,葱姜呀,干辣子呀,炝锅热油一爆,吱啦一声响,相当于召开了美食发布会,全村都闻到香味,连瞎鼻子老刺都能感觉出鼻孔受到优待似的通风透气,能辨香识臭了。话这样说,真要验证还得亲眼看到,最好到饭场走一走。
日子过得仄逼,偶然哪天得了荤腥,也是把门紧关起来享用,怕被人看到说闲话。关门吃肉,那香味关得了吗,吃了鸡肉还有鸡毛在外面飞哩!闻到肉香的人,好奇又很羡慕地猜疑着,是谁家屁股掉到油锅里了吧!好不容易见点肉的人家,见话不中听,明知道是说趣话开玩笑,心里虽然也高兴着马上就有肉吃,嘴里还是不依不饶地还上一句:你家的屁股才掉锅里呢!众人大笑。地里收成寡薄,一年吃到细粮都是有时候的,逢年过节,老人过寿,女人坐月子,或有尊贵的客人上门,要不就是家里来了为子女提亲说媒的,才上点白面。所有这些,是祝福,是礼仪,也表达了一种心情。有一次,公社许书记来检查工作,临时改在村里吃饭,搜罗了几家,才做了顿像样的饭菜,主食是烙馍,菜也只是多炒了盘鸡蛋。当年家家吃的一些饭菜,像棉籽面、漏鱼、蒸野菜,还有红薯面面条、红薯面饼子,现在别说吃,见到也难了。那都是穷苦日子逼迫,人们挖空心思想点子糊口的,不得已而为之。
清明节过后,好不容易熬到槐花吊嘟噜,还没炸蕾,就被人争着抢着搓弄到了锅里。还有榆叶、榆钱,焯过的柳树的嫩叶芽,都薄薄地撒上一层面蒸了吃,这种做法是饭菜合体,泼上蒜汁拌均匀,还是有些滋味的。菜好蒸,面难拌,纯麦面浪费不说,蒸出的菜也腻味得搅不开,沾手粘牙,吃到嘴里只想拿筷子往下捅。纯玉米面又太散,不成型,最理想的是小麦和玉米两种面混合起来使用,蒸出来的菜松软、干湿适中,口感会好很多。饭场里盛蒸菜的,有碗,也有小盆、小筐。饭场里的人,你让我、我让你,这个说尝尝我家的,那个说尝尝他家的。你推我让的热闹中,一个人的筷子下面,就多出了几家饭菜的味道。
村里遍植槐树、榆树,除了此地土壤、气候等自然条件适宜,也和它们能在青黄不接时为人们提供“口粮”有关。一九四二年河南大饥荒,几乎所有能勉强入口的,灾民们都想法子磨成面,强吞下去,以求转化为身体所需的能量,把小命保下来。麦秸、谷壳、干了的草根和水藻,都曾进入过人的肚子,此类物品中最好吃的莫过于榆树皮了。只是,用干榆皮磨成的面烧出的稀粥,太过于腻滑,喝到嘴里咬不断,唇齿控制不住,就自己流进了肚子里。榆钱、槐花,这些时令性很强的东西,不知道救活了多少条人命!还有一九六〇年馑年,人们首先想到的也还是向树求助,给树磕头,感念着树的恩典。现在,人们想换换口味,改善改善生活,也会想到榆钱和槐花,还有地里的红薯叶、芝麻叶,以及一些名字稀奇古怪的野菜。时代变了,同是吃,两种情况下,目的和性质已经大不相同。
夏季蔬菜多,菜碗里内容自然也丰富,主妇们锅上锅下做出的花样也多了。黄瓜拌荆芥,香煎茄子,韭菜扁食,还有辣椒,配什么都出味。在众多品种中,鸡蛋捣蒜是比较独特的一种,才收起的大蒜,新鲜得连嫩皮都能吃,鸡蛋去皮,同蒜一起放进石臼里杵成糊状,稍加油盐,闻着就胃口大开。天气热,吃饭的汉子们裸着上身,黝黑的泛着油光的脊梁上爬满了汗水。一旁的女人看男人吃得香,吃得响,打心里高兴,那是对自己厨艺的肯定,不用说以后做饭也更自信了。大肚子汉,能吃就能干!看到眼前大山一样健壮的男人,心中欢喜着找对了人家嫁对了郎,一辈子有了值得托付的依靠。饭场里的人陆陆续续都回了家,男人吃到最后,碗一推,就舒坦得背靠树坐着打起盹来,呼噜得像拉风箱,嘴角吊着口水。几只硕大的蚂蚁上身撕咬,男人从熟睡中惊醒,睁眼就看到一条大黑狗,正伸长脖子望着他,面前的碗被舔了个干净。
夏天里,也是卖芝麻油的人往村里悠得最勤的时候。谁都想拿香油调调味,卖油人知道饭场里的人在想着他的油吃,也乐意做顺水人情,就热情地招呼说,尝尝吧,尝尝吧,才出锅,多地道的香油呀!话才出口,心里的如意算盘就打上了:爱尝就尝吧,面条碗里又能放多少,由着你去,吃中意了,哪天再来卖,也少不了赚。卖油人大方着让人品尝,无异于做了次现场广告,连油梆子都不用敲一下,就宣传了自己的产品。卖油的成人之美,卖下了“好”,想吃油的又吃到了油,这是刀切豆腐两面光的好事。平时,他一个人挑着挑子,形单影只,走街串巷,敲着木梆子,口干舌燥吆喝半天,又能有几个人当回事,这下好了。
秋天树叶飘落,万物开始凋零。一直圈养着的猪羊,挣脱羁绊,逃出圈门,四处里撒野觅食。因为忙,主人们也都有意无意地放任不管了。以往吃饭的大树下,也一样的猪羊成群,屎尿遍地。吃饭的时候,就有人说,也不扫扫呀,看这弄的,多腌臜。如此乱象,可能就有抱怨者自家的猪羊造下的孽。从来没有说过饭场由谁管理,不过还是有人因家离得近,就急忙让孩子回去拿把锨来,尽快把粪便清理掉。
秋风渐凉,杂粮都下来了,玉米、高粱、谷子,还有各种豆类,都能吃,但人们吃得最多的还是红薯。从拱土初长,到采食薯叶,再到收获进窖,红薯一度成为了主打口粮,人填肚子,猪饱口福,哪路神仙都少不了。一口大铁锅,红薯倒进去,再注入适量的水,盖上锅盖大火烧吧,熟了就能吃。
饭场里,男人们蹴在地上,手里端着的高粱秸秆编织的馍筐里,盛着染了霜又经过暴晒的红薯,外加一碗玉米面糊糊,就是一顿丰盛的早餐。那绵软的红薯,被男人粗大的手掌搓揉得皮开肉绽,瓤进肚子,皮落筐里,最后成了猪的口粮。一筐红薯吃完了,一碗糊糊见了底,男人的肚子也饱成了鼓。吃红薯多,胃里就泛酸,咣咣地打嗝倒气,食管里喷发出来的全是发酵过的红薯的味道。喝了三柱的醋也没这个样呀!三柱是南集上的酿醋人,人老几辈子都干这个,因醋酸味冲而扬名。
冬天的饭场,要冷清许多,却也照样有人习惯性地把饭菜端出家门。寻一个背风向阳的地方,吃饭人眼睛眯着,贪婪地埋在饭菜氲出的热气里。老人和孩子怕冷,吃饭就依偎在灶门前,添菜加饭伸手能及。没出屋的,见饭场里的人端着空碗进屋来,就问外面不冷吗?回答说:冷啥呀,不冷,热汤热饭,还吃得汗津津哩!冬天的菜,大多是自家经过特殊工艺制作出来的酱豆和腌菜什么的,能进锅的,也是白菜、萝卜、粉条,再就是秋天晒下的南瓜干和冬瓜干。所以,家家都特别注重用红薯打粉下粉条和对白菜、萝卜的储藏,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乡村菜篮子工程。储藏多少和储藏质量高低,决定着一家人过冬饭菜如何调剂,这也是事关生计和考验主人智慧的大学问。
那时大肉,也就是肥肉,是上好的东西,价格上也比瘦肉贵。瘦肉吃到嘴里觉不到香,还塞牙。不香还叫肉吗?瘦肉就少人问津,常常是风干为硬硬的一坨,最后作降价处理。大肉可以炼油,炼出的油炒菜最香。实在没菜,也有办法,挖上一块结了沙的猪油,撒上层盐,也一样吃馍下饭。肉渣能掺在别的菜里炒着吃,也可以包大馅包子,都会有一种诱人的香味。人们青睐肥肉,托人到食品站买肉,都特别央求,一定要肥的,越肥越好,要是能买到猪肚里的板油,最好不过。
老刺鼻子不灵光,人也腰弓背驼,形似虾米,却是饭场里的头号活跃人物。每到吃饭的时候,常常探出细长的脖子,不是朝这个碗里瞅瞅,就是往那个碗里看看,一双眼睛巴不得变成吃饭的嘴。天气冷呀,老刺那鼻子就把持不住了,两桶浊物哼哧哼哧往外窜,饭场的人说,你就不能擤了擦了吗?老刺听了翻着白眼,不屑地说,擤也得能擤干净呀,都哼哧多少年头了!再说了,我也想看看你们都吃些啥,回去也好叫我女人做哩!老刺的确也只能看看,大不了也就解解眼馋,他闻不到香味。鼻子不好使,只能吃到嘴里才能知道好歹,老刺那练就的舌头也灵验,咸了、淡了,腻了、寡了,一尝便知。
现在不同了,别说猪油,略带些肥肉,都把人吓退了,说吃多了影响健康。再让吃猪油炒出的菜,那是死活不肯了。常在外吃饭的,一筷子下去就品得出来菜里是哪种油。要是猪油炒的,就会有人用责问:用的什么油,这盘菜不能再收钱了!以此发泄着不满。乡下人也知道大鱼大肉吃多了不好,病从口入,健康最重要。现在,年轻人都外出打工闯世界,村里人气没早些年那么旺了,不少人家拿打工挣回来的钱盖起了楼房,置办了电视机、电冰箱,有的还安装了空调、暖气、浴霸、太阳能,守土过日子的人,吃饭都不愿意到屋外去了。因为过度砍伐,村里的大树越来越少,真到外面吃饭,还找不到那么大的树荫地。偶尔有一两个人在树下吃饭,也形不成饭场了。
爱在饭场凑热闹的,像瞎鼻子老刺他们那一代人,大多离开了这个世界。还没走的也都七老八十了,行动不便的由儿孙送饭到跟前,还能顾得了自己的也不愿意再多动弹。现在吃饭的时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会端着饭碗守着电视机观看中央十台每天播放的《健康之路》。这种吃饭方式,大概也是乡村城市化进程中的一种必然。
2012年9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