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锅,实际上还晕着黑色之外的别的朦朦胧胧的亮色,并没有那么黑,新锅里外颜色差别不大。做过一段时间饭后,变化开始出现,锅的里面会因为经常洗刷而更亮更光滑,外面因为烟熏火燎,而更显得黑,也更粗糙。背黑锅,常常是指代人受过,遭受了冤枉,指的就是这种锅。使锅外发生变化的,是沾在锅底部的灰,村里人叫“锅底墨”。
那么多秸秆、劈柴,还有树的枝叶进入锅灶,饭熟菜香后,剩下的就只有灰烬了。没有烧透的柴火变成了炭灰,在风箱的鼓吹下,爆着火星浮起,有细微的颗粒附着在锅底上,天长日久,就成了锅底墨。它是柴火诞生的精灵,烈火炼就的黑金,岁月留下的华彩。
既然是墨,就有墨的功能。孩子上学,学写毛笔字,墨水用完了,就在锅底刮下些黑灰来,点上几滴水搅和搅和,就能将就着接着写,这就应了急。锅底墨和水不太好溶合,写字时要不停地搅动,带出些灰渣,写出来的字才黑黑的。用锅底墨只是权宜之计,不是长法,想写字流畅、浓淡均匀,还得到集市上买墨水。
突然殇了人,急着出殡,连夜伐树打制棺材,大小木匠,不管出没出师,只要能帮上手,都得齐齐上阵。乡下风俗,棺材不能用白茬子,家里条件再差,再着急发殡也得变变色,把那炫目的原木的白色遮住。树还汩汩流着津水,又没有漆,有人就想到锅底墨。几个人找来破棉絮当刷子,蘸上锅底墨往棺材上涂抹,边抹边喊着殇者的名字,说我们在给您刷屋子了,您走得太急了,请多担待,等日后多给您送些纸钱去!到那边不能再穷着!事发突然,又不能拖,一会儿功夫棺材就成黑色了,效果可想而知。逝者为尊,活着的人都艰难,虽然匆忙草率如此,却也体现了对亡灵最真诚的敬重。这样,对生者、对死者,都有了能说得过去的交代。
木匠用的墨斗也有用锅底墨的,刮下一些碾碎丢进去,再绷出的线就会清晰些。木匠外出做活,木匠篮子里很少有装墨水瓶的。
村里哪家生了孩子,当爷爷和奶奶的,要接受别人的恭贺。这恭贺不只是甜言蜜语,还有恶作剧的时候。干这事的通常是晚辈的或半老不少的媳妇,几个人一合计,说恭维话的大大方方上前,亲亲热热地搭讪套近乎,另一路人马则乘隙而入,趁当爷奶奶的正欢天喜地没防备的当儿,把锅底墨迅速抹在人家脸上脖子上,送他们个大花脸。用锅底墨涂黑脸的习俗,叫抹“喜灰”。很容易让人联想起“扒灰”这个词,当然不是说老公公和儿媳妇相好了,这是一种特殊的祝福,代表着纯朴、友好的乡情。碰到这样的事,爷奶奶躲不掉,也不能躲,越躲越不放过你。这种风俗和新婚之夜闹洞房,还有新娘回门那天半路上拦着新女婿要吃要喝的差不多,图的就是喜庆吉祥。
铲下锅底墨,热的传递是不是就快一些,锅里的水是不是在更短的时间内就能烧开,没谁留意过,也说不清楚。只知道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家铲除锅底墨,判断这一现象有两个依据,一个是听声音,锅铲子和锅是冤家,炒菜用锅铲,铲除清理锅外面的污垢还是锅铲,那声音刺耳,很不中听。另一个是看到从锅上铲下的黑灰,还以一个标准的圆的形状印在院子里,就知道这家清理锅底墨了。
就地起土灶,长年烧柴火,“煮豆燃豆萁”式的生火做饭方式,很好地解决了秸秆的去处问题。庄稼成熟,颗粒归仓,秸秆进灶,收获、仓储、做饭,看似原始落后,却是最科学的,也是最环保的。有几年,秸秆能就地点火的就一把火烧掉了,一时没点着烧的,也是能懒就懒地随意堆放,和丢掉差不多,空间被挤占了,垃圾增多了,处处零乱不堪,脚底下走路都不利索。要是能给秸秆寻个合理的解决办法,村子里就会宽敞、干净、明亮许多。
现在使用的锅具,五花八门,品种繁多。烧煤的,烧气的,还有烧电的,用久了锅底上也黑,但不正宗,透着焦黄,含着油污,用锅铲是铲不掉的,用对口的洗涤用品才有效果。这些锅,因功能各异和消耗能源的不同,而不再是单纯的铁质。土灶上架着的那口大铁锅,多数时候成了厨房里的摆设,长时间不用,有的人家为了防止生锈,就在锅里和锅沿上抹上油滋润着,锅也不再是锅的样子。
生活条件改善,人也变得娇贵了,天一热一冷,就犯懒,要么担心做饭受罪,要么想省下力气和时间,也好多糊几圈麻将时,就不会再烧柴火锅。长此以往,锅底墨也积不下来了,也许几年也不清除一次。
2013年3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