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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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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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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哥上广州

哥哥一到广州,就成了军人服务社的常客。

军人服务社就在我工作和居住的军营里,靠近东营门,店面不大,日用杂货零零碎碎一应俱全,尤其烟酒零食更是充斥着货架。

从家出来,顺着斜坡,走上七八分钟就到服务社。从距离上讲,这是离家最近的购物点。从车站接哥哥回来打东门进来,正在值勤的那个长相英俊的警卫员敬了个礼,向我们打招呼。

我哥,才从老家过来。我这样简单地作了介绍。

大哥好,警卫员不失时机地叫着搭讪问好,声音响亮。部队就这样,从来都是以兄弟相称,不管年龄、军龄和来自哪儿。对这个称呼,哥哥不陌生,四十几岁来部队看我,他就愉快地接受了,而且他对这样称呼他的官兵,格外有好感。

哥是我这一辈人的排头兵,名符其实的大哥。到哪儿一听到有人叫大哥,就听着顺耳,心里也舒坦。

这次到广州的当天下午,哥哥一个人在家休息。晚上下班回来,我发现客厅茶几上堆着一堆葵花籽皮,哥哥此时还在梦乡。吃晚饭时才听他说,我们上班走后,他就去了军人服务社。买了什么?一包瓜子(葵花籽)。来时带在车上吃得所剩不多了,那是他不能断顿的绝佳口粮。哥哥是一路嗑着瓜子来广州的,瓜子的焦香熏染、烘托出一次绝美的南下旅程。

过了两天,我才弄明白,他那令人怀疑的鼓鼓囊囊的手提袋里,真是别有洞天,不仅有瓜子,还有香烟,简直像个小仓库。

吃瓜子好啊,那烟还吸吗?不吸了,哥哥神情羞涩,嘴里嗫嚅,透着一个老烟民对烟的不舍。含糊的态度,跟他思谋和决策一个问题时的果断大相径庭。

2000年春天的一场大病,迫使哥哥提前退休,过早地过上居家养老的生活。这对一个一辈子勤劳刻苦,干工作不要命的人,是一种多么大的折磨和摧残。好在孩子们在迅速成长,该成家的成了家,最小的也即将走向社会。那是随时有可能阴阳两隔的日子,包括家人和医生护士在内的所有人,都捏着一把汗,揪着心地为他祈祷。当哥醒来,知道自己身处病房,正接受治疗,开口就恶骂自己的几个孩子怎么一个都不来,骂声只有他这个当父亲的才开得了口。可当得知自己晕迷了七天七夜,抢先赶到的两个孩子寸步不离地守护在他跟前时,既羞愧难当,又万分欣慰。庆幸生命之神眷顾了他,恰如拂照在病床上的缕缕温暖阳光。

哥哥差不多算是个素食主义者,很少吃肉,更是滴酒不沾,酒场上杯很少端。茶那东西估计也不知道啥味道,喝茶是需要工夫的,哥总在忙工作,还有家里和地里也都需要他,哪有时间喝茶。唯独对烟,百般钟情,嗜好有加。吸烟的动作也修炼得极是潇洒有形,吸纳,吞吐,一口是一口,吸得猛烈刚劲、吐得酣畅淋漓,从不拖泥带水。烟在燃烧,吸烟的激情也在燃烧,人也因吸烟精神着。烟蒂掐灭后,又拿到眼前看看,像是在把玩和回味,然后才远远地抛在一个地方。

问他一天要不要一盒烟,他张口就是,想吸就吸。瞧瞧,这口气,自由度多大,又多么的意味深长。一天抽多少,具体的还真不好估算,有一点确定无疑,他把医嘱当耳旁风了。总之,香烟是哥哥半生里最大的爱好,人生享受也多半在嘴里能冒冒烟上,而且不看牌子,孬好也不是那么重要。有些年,他特别看重大前门、红塔山,那是不常抽到的品牌烟。

当从医院出来,医生千叮咛万嘱咐,不能再吸烟了,一定得断掉。刚刚从鬼门关里逃出来,还心有余悸,哥哥自然言听计从满口应承,医生的话不听还听谁的,乖得像个孩子。在一番悉心调理下,渐渐地,丢掉的半条命又回来了,附体了。

依旧不怎么吃肉,依旧滴酒不沾,唯一的变化是偶尔撮几片茶叶,泡杯水喝。没什么章法,只是随意把茶叶泡开,改变一下水的颜色。如今吸根烟又受到限制,还有什么乐趣可言。嘴上不说,哥哥心里终归还是不痛快。在很多事情上,他都有自己的想法,就这样束手就擒,听人摆布,活到这个份上,又平添了这么些不自在,可不是他情愿的。不痛快怎么办?就我行我素,就自由主义盛行,医生说的绝对不能再沾的烟,又抽上了。烟都不让抽了,还怎么过,日子还有什么滋味。这是典型的哥哥式的自我松绑。

嫂子想到病床上自己男人痛苦挣扎的恐怖,仍然心惊肉跳,不甘心地劝阻说:可别再吸了,看都啥样了。言少分量重,半辈子的夫妻了,嫂子深知哥哥的脾气,小小不言的事儿,她可不可能作出这样的劝诫。

啥样?还不是好好的。哥不服气,打心里在顶牛。再不吸个烟,连个念想都没有,活着还有啥意思。刚开始,在抽烟这个问题上,他和竭力阻止他的人玩着捉迷藏的游戏,躲着抽,偷偷抽。有时他身上或住的房间里的烟味,暴露出了他的所作所为,谁闻到了都会当面揭发他。哥哥要不说没怎么吸,要不就说才吸两口就掐了。本能地为自己打个圆场,这个时候他像个考试作弊的小学生,被老师抓了现形,有着无法掩饰的窘意。

哥哥还是有自己的记性和觉悟的,在家人的再三劝说下,他遵从了新的招术:实在想吸烟了,就嗑瓜子,嘴不闲着,没有亏待它就好。嗑来嗑去,烟瘾就压下去了,时间也消磨过去了。这确实是个高明的斗争策略。洽洽瓜子,那个时候经常上电视广告,牌子响亮。哥哥说洽洽瓜子时的语气亲切、表情生动,精神也十分振作,像是在为自家产品做宣传,透着知根知底的自豪和永远值得信赖的喜悦。也的确,洽洽瓜子味道酥香,口感细腻,属于吃了还想吃的那种,在当时同类产品中,被视为最出类拔萃的。常见的货品包装上分大中小三个类型,包装的牛皮纸里面油光发亮,防潮效果好,一包没吃完,放上几天也不返潮变味。

哥哥就是在嗑瓜子中,疏远和淡忘着吸烟的诱惑,平静地过着他时隔四年后再次来到广州的日子。有时我开门进屋,最先听到的,就是哥哥嗑瓜子的声音,节奏均匀,富有美感,咔一个,咔一个,尽显吃的诚意。再看面前,瓜子壳堆成了山。我闲下来时,会陪着嗑,也磨磨牙,有时是哥让我吃的,有时我自己主动吃的。我缺少他吃瓜子时的那份从容淡定,因为吃得快而显得潦草不得章法,也因此像是辜负了瓜子的美味。哥哥吃瓜子也不都是用嘴嗑,很多时候拿手剥,像一位笃诚的老师傅在完成一样精细的手工,皮落桌上,肉进嘴中,那动作娴熟而优雅,尽显吃瓜子的闲情。瓜子的好处是不占地方,吃得口干舌燥也不会觉得饱胀。老话讲,穷人的烟袋,富人的瓜子,现在不这样说了,任凭是谁,想吃尽管吃。

我们外出去玩,瓜子也是必带的零食。可能在家吃瓜子习惯把皮放在一起,到了外面,哪怕坐在对卫生保洁没作严格要求的草地上,哥哥也是将嗑出来的瓜子皮一片不少地放在一块展开的餐巾纸上,走时收起放进附近的垃圾桶里。哥哥吃瓜子的境界和良好的卫生习惯,令人刮目相看。

和军人服务社已经熟了,只要哥哥一去,潮汕籍老板娘就知道这个河南来的客人又要买洽洽瓜子了。果真,哥哥伏下身子,一遍一遍地扫视着玻璃柜台,先和老朋友会个面。瓜子是好吃,烟不吸吗,红双喜、五叶神可都是正宗货,男人很多都吸烟,当兵的也有来买的。老板娘看他一会儿盯着瓜子,又一会儿看着香烟,一副都极为渴望得到的样子,就这样劝说,把招呼客人的热情发挥到了极致。哦,香烟就不要了,还是瓜子吧。哥哥直起身子,终于在留恋和犹豫中亮明自己的观点,迅速拿起两包瓜子,付了钱走出门去。

哥哥从军人服务社出来, 忽然听到有人叫大哥,是那个帅气的警卫战士。战士值了两个小时的班,才下岗。哥哥突然问他抽不抽烟,他想验证一下老板娘的话。警卫战士一怔,慌忙说他不抽的,不过有的战友确实离不开烟。哥哥撕开一包瓜子请战士品尝,战士谢绝了,说还要赶着上政治学习课,就跑向了连队。

哥哥望着年轻战士充满活力的背影,久久不肯离去。只到看不见人了,才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朝家走去,果仁进了嘴,皮握进了手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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