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伯家的两间西屋里,南边的一间支着灶台,北边的一间安着一盘石磨。两间小屋相互通连着,磨屋也是厨屋,厨屋也是磨屋。
大娘蒸馍,有时候面不够了,就从磨房的簸箩里抓上几把应急。面是才下了磨罗出来的,面香浓郁,光泽闪亮。磨面是乡间最原始的食品加工链条上重要一环,石磨作为主宰,沐浴着人间烟火,与人的肠胃靠得最近。
看到才磨出的面粉,这么快就上了案板,下了锅,进了碗,眼看就能吃上,推磨人脚下生风,劲更足了。石磨飞转中,被碾成粉末状的粮食,如瀑如泉,飞流直下,跌落在磨盘上,一会儿功夫就堆起了小山。
畜耕时代,推磨在乡间是一项家家都无法回避的家务劳动。面缸里见了底,总不能扎住脖子不吃饭,为生产队干活出了名的滑鬼,也难逃推磨的辛苦劳作。白天干一天活,晚上也不能马上休息,还得熬夜推磨。与此相对应的,磨房里常常排队,不只大伯一家的磨屋,别的几处磨屋都如此。你家什么时候磨完吱一声,我家也要磨面,粮食都弄过来了,先排着队。要用磨的人撂下话,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了。可心里还是放不下,总在惦记着什么时候轮到自家的粮食上磨。
村里的饭场是一个热闹的地方,磨屋里的热闹,也自有独到之处。推磨的不管男人女人,时常可以听到这么一句话:别累小月了。听得多了,也都不见怪,有的还会还上一句更粗俗的,大家便都格格地笑。欢笑伴着石磨隆隆的转动声,回荡在每一个人的心坎上。这样说话看似玩笑,却又是一种真实,村里确有因推磨挤压而胎死腹中的事发生,那确是一种“磨难”。
这些年,我在很多场合看到过石磨,大小、材质、造型各有不同。它们大多被当作装饰品,为了烘托某种气氛摆在那儿,供人吃饱喝足了去观赏把玩,或许可以由此引发对渐渐远去的农耕文明的回望和品味。还有仿照着石磨做出的工艺品,小的还没有茶杯口大,起名“石来运转”。虽然我也很欣赏非凡的创意和制作者巧夺天工的手艺,但一想起过去推磨吃下的苦,我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大伯家那盘磨的磨腿不高,所以我还不到十岁,就有了推磨的经历。还是因为人小个子矮,磨棍只能举在手上,还放不到肚子上去,像是在扶着磨棍走,使出的力量有限。说是推磨,多半是玩,推不到点子上的,举动也一定非常滑稽可笑。大人看着却高兴,说多吃饭快长大,长出身腰来好来推磨。
我也盼着早一天长高长大,可是,他们的愿望还是落了空。此后不几年,各式面粉机应时而生,如雨后春笋,取代了石磨。大家都不推磨了,我也没再摸过磨棍,也很少吃到石磨磨出的面粉做的食物了。
大伯家的磨屋厨屋什么时候还在,我不知道,都是陈年旧事了,大概在我离开家之后不几年就拆除了。我最关心那盘石磨的命运,失去了用武之地,被时代淘汰了,它去了什么地方?我一直记挂在心上。直到若干年后,我才知道它的下落,可惜,已经分身两处。其中一片磨石,孤单单被遗弃在宅基的一角,大半没入地下,终年与风雨、土灰和柴草为伴。另一半,早已不知所终。至于它出自何处,前世里是什么一个模样,经过怎样的匠人之手的打磨,又如何辗转来到了我们村,一切皆无据可考了。人们都在追逐着新的生活,那些老物件走到这一步,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或许只在某个时候,曾经指望它吃面过日子的人们还会想起它,给儿孙后人们讲起起早贪黑推磨的故事。
石磨才刚淘汰的那几年,我哥有过考虑,也提醒过几次,奉劝把磨好好保管起来,说不定还用得上。他的理由是,万一停电久了,面粉机无法工作磨不了面,或者哪天万一打起仗来,电和一些设备都毁坏了,有了石磨转动起来就会有面吃。忘战必危,不能吃了今天不讲明天,哥哥是从旧社会走过来的,深知此中道理。这些都是苦难磨出的人生经验,他之所想绝非杞人忧天。好在,他担心的情况都没有出现,石磨也没再登场。
万物有灵,物质不灭。石磨成了民俗博物馆里的常客,被当作信物收藏。在一些地方出现了石磨堆成的山,石磨铺成的路,石磨砌出的风景。推磨的那一代人不忍心去看,他们都老了,想不到被神一样敬着的,也朝日累得他们喘不过气,也曾带来磨难的石磨,忽一日落到了这一步,俨然永世不得翻身的废物了。
磨在转动,磨眼里是麦,磨下的就是麦面。磨眼里是玉米和砸碎的红薯片,磨下的就是玉米和红薯片面,也称作杂面。两种面都是白的,做出来的食物却黑白不一、品相各异,吃起来口感也大不相同。
磨出的面粉,不管粗细黑白,人都得吃。饥不择食,是对人在裹腹上最本真的概括。磨最客观,它不会因为人们爱吃细粮,娇惯了胃口,就能随意磨出麦面来。能磨出什么面,还要取决于地里的收成。
磨的转动,需要人给它提供足够的动力。而人需要吃进磨出来的面做出的食品,才有力气推转石磨。
在进到磨眼的粮食还都是粗粮的年代里,石磨再是飞转,转来的也仅仅是杂面,而不可能是好的运气。
二○一八年七月二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