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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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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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鞭把儿

在畜力唱主角儿的年代,牛马驴骡四大件,可是乡村世界里的头等宝贝。那些驾驭着牲口犁地耙地的人,也有个响亮的名字:鞭把儿——执鞭的把式。

鞭把儿都算得上是响当当能干的人物,顶级劳动力,拿最高的工分。农忙季节里看吧,嗓门最大最神气的,没外人,都是鞭把儿。他们吆喝牲口,连同与人说话,都高喉咙大嗓门,透着一往无前的火辣之气,村里村外,老远都听得到,那是在一心炫耀自己正做着别人做不了的大事情。

夜色还没隐退,鞭把儿就摸索着下床了,他们要赶早赶着牲口下地。牲口不吃夜食不肥,饲养员照顾牲口,一夜少说也要起来三四次。此时,喂牲口的屋里,灯火通明,饲养员还在不停地为牲口添草加料,能让多吃一口就多吃一口。赶在鞭把儿来到之前,又把麦麸子倒进桶里,加了水,搅拌均匀饮牲口。这是耕地时节的特殊政策,希望通过改善饮食来为牲口加油鼓劲。饲养员拿拌草棍敲着麦麸子桶,牲口很识号地把头埋进去。吃了一夜干草,遇上如此上等的汤水,犹如沙漠里长途跋涉的骆驼见到了甘泉,狂喜,狂饮,牲口肚子里发出“咕咚咕咚”的响声,痛快淋漓。饮饱了,打着响鼻,还忘不了用舌头舔舐嘴角粘着的麸皮,仿佛在回味一顿美餐。

鞭把儿先推出驮车,放上犁子、耙床,把牲口套伸直、摆正,再用铁雁把套和驮车连接好,然后才牵着牲口入套就位。这是必不可少的准备工作。

合拉一张犁子的三头牲口,被视为一个工作“单元”,有一个特殊的称呼,叫“具”。一具牲口搭配在一起,叫“搁具”。和“配班子”“搁伙计”差不多,搁具也讲究和谐相处,要考虑到年龄、能力和性格等因素,尽量形成互补,不然套在一起就会踢腾撕咬闹别扭。同一种牲口,好磨合,搁具自然不会有太大问题。如果交叉搭配,马、骡、驴可以混编;牛性子慢,最好要单列出来,单独成具,如果缺角儿,凑合着让驴顶上也行。“顺毛驴”“驴脾气”,都是讲驴的性格的,鞭把儿知道只要能顺着就顺着,驴的犟脾气就不会发作。总体看来,四者中毛驴最不会端架子,可上可下,和谁都能配。如果硬把马和骡跟牛配起来拉犁子拉耙,你前我后的,蹄子踏不到一个点上,到时候真的“乱套”,会出麻烦。对这些,饲养员和鞭把儿都清楚,生产队牲口就那么多,谁跟谁搁具好使唤,早都了然于心了。

套绳都是一样的,区别在牲口脖子上。套在牛脖子上的叫轭,俗称牛梭子,木质,呈人字形,略同于箭弓,有小碗口那么粗。马、骡和驴脖子上套的,叫夹板子,就是两块连着套绳的条形方木。夹板子夹上前,要先在牲口脖子紧靠前腿的部位扎上“驴扎脖子”,相当于垫肩。驴扎脖子是个长条形布袋,有胳膊粗细,通常用谷秕子、麦糠、锯末作填充物。可别低估了这个布袋,它是牲口身上绝对不可缺少的劳保用品,有了它,就能避免方木和皮肤直接接触可能造成的损伤。套上身,肚带勒紧,再懈怠的牲口也明白,要出力了,香喷喷的麦麸子水可不是白喝的。前行中,套有松开的,也有挣断的,牲口再能折腾,很少有能把套混掉的。

鞭把儿虎目圆睁,精神抖擞,叭叭地挥响长鞭,牲口拉着驮车就出了村,开始了一天的劳作。

鞭把儿手中的鞭子,分鞭杆、鞭绳两部分。鞭杆由那种下粗上细关节凸起的竹竿做成,长丈余,鞭绳是皮质的,比鞭杆略短。鞭绳末端的部分叫鞭梢,一拃多长,质地柔软,鞭子的响声就是那儿发出的。

除了皮鞭,鞭把儿手里还时时握着两根绳子,分别拴在一里一外两头牲口的头上,要拐弯或调整方向时就稍作拉动,以示提醒。绳子叫撇绳,作用相当于汽车的方向盘,飞机的操纵杆。鞭把儿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口令,蕴含着特定的指令意义。比如“得”代表着让牲口前行,“驾”代表着加油用力,“喔”代表着拐弯,“吁”代表着停止,“提”代表着让牲口把蹄子抬起来,“哨”是提醒牲口后退。长年和牲口打交道,鞭把儿都练就了一副好嗓子,他们驾驭牲口时的吆喝字正腔圆,抑扬顿挫,传达出一种毋容置疑的权威。口令运用得当,牲口走得顺溜,鞭把儿来了兴致,情不自禁地哼小曲、唱野调,自得自乐,自我陶醉。

口令不管用,牲口不听使唤了,鞭把儿就高声恶骂,只听不看,还以为在自言自语地骂人。发情期的牲口,本性使然,爱骚情,不分时间和场合,鞭把儿看到了就会甩上一鞭子。如果还不收敛,鞭把儿还有办法,一个是边骂边加重抽打,再一个就是把犁铧往深处扎,加大前行的阻力,相当于猛踩刹车,牲口负担沉重,自然就会停止小动作。牲口偶尔当真疯狂得驾驭不了时,鞭把儿也无奈,但也只得硬着头皮去做降服化解工作,换了别人更不敢上。

犁地和耙地一前一后,两样活紧连在一起。地犁起来,趁土块还没风干,抓紧耙,很容易就能把坷垃耙碎。耙地需要在耙床上压一定重量的东西,迫使耙齿深入地下,才能起到切割和挤碎坷垃蛋子的作用。这时候,鞭把儿就会双腿前后叉开站在耙床上,充当承载物,同时手里还要拉着拴在耙床上的绳子,目的是保持身体的平衡。好奇的孩子看鞭把儿站在耙上悠然前行,以为很享受,也想到耙上来,鞭把儿怕出事,万一扎着碰着,不好交待,就不答应。不过,碰巧哪天心情好时,也敢冒险让孩子在耙上蹲一小会儿。

耙齿上经常会挂满杂草和庄稼的根须,俗称“耙脚子”,一个来回下来就要停住,把耙侧立起来,清理干净。如果放任不管,耙齿发木,入土不利,耙地效果会打折扣。抖落掉耙脚子上夹带的泥土,拿回晒干了就能烧火做饭。还有犁地时抄出来的还没坏掉的红薯,这些战利品,只有鞭把儿才能享用,别的人眼红也白搭。

生产队的太平车,有时要充当接新娘子的花车,也需要鞭把儿。娶亲路上,鞭把儿端坐车前,像尊大神,长鞭一甩,“得儿得儿”的吆喝声里,张扬着职业的优势,那是很有范儿的。

在选配鞭把儿上,走的是老中青三结合的路子。三四十来岁的,精力充沛,成熟老到,就驾驭马、骡。年龄大,腿脚不那么利索了的,就调整去使唤慢性子的牛。初入道的年轻人,需要学习和积累经验,就先跟班打下手,顶缺补漏,哪儿需要哪儿去,以便全面熟悉工作。

有个俗语,叫老牛拉破车,形容动作迟缓,做事磨叽。留心看吧,别说老牛,就是正置当打之年的牤牛,拉辆新车也照样走不快,牛的性子决定的。年轻人使唤牛,是人力资源上的浪费。马、骡子这样的快牲口,强行交由年长的驾驭,不科学,也不安全,必须及时有序地安排转岗。老鞭把儿由快转慢,去使唤牛,在鞭把儿这个行当里,相当于退居二线。一撸到底,一下子从驾驭快牲口的位置上退下来,彻底放下手中的鞭子,那不是明显觉得人家不行了吗?接管了牛,过几年再逐渐退出鞭把儿队伍,去从事其他力所能及的劳动,心理上好平衡。年老的服老,年轻的尊老,长幼有别,到了啥岁数说啥岁数的事。这是生产队在人事安排上的周全考虑。

手中的皮鞭象征着权威不假,也不能动不动就往牲口身上抽。有时只在身上撩一下,或在空中抖一个响,震慑震慑,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也有犟脾气的鞭把儿,“失驾”或使不顺当时,就把牲口朝死里打,看得人心疼,这是很可憎的。年轻鞭把儿有时一上别劲犯了混,依仗着自己血气盛、腿脚麻利,使着一具快牲口,还是不停地挥鞭子。犁子扎得又深,恨不得一犁子能犁出一条河来。快是快了,那牲口就倒了霉。遇有这种情况,队里就会果断换手,让年轻人改去驾驭牛,让牛的慢性子刹刹他的急性子。这是多岗位锻炼,想做个好鞭把儿,就得掌握牲口的脾性,不能吃了今天不讲明天地由着自己的情绪胡来。牲口不会说话,一天能干多少活,人心里得有数。

有时牲口的套绳设置不合理,套得过于紧巴,把牲口的肚子或大腿磨出血来,饲养员就不愿意了,骂鞭把儿是狠心贼,长俩大眼是用来出气的呀,也不看清楚!鞭把儿牛气,但却惧怕饲养员。饲养员日夜侍候牲口,哪有不疼爱的,你鞭把儿不负责任地瞎折腾,牲口遭罪也不伸伸手,不等于是戮人家的心窝子嘛!挨了训斥,下次再套牲口,鞭把儿就长记性了,会想法子把绳套拾掇妥帖,牲口在地里时双眼也睁大了,万万不敢再二二乎乎。

牲口停下来休息,鞭把儿手中的鞭子不会随意丢,要插在刚犁起来的泥土里。竖起来的鞭子,一柱擎天,犹如战旗挥舞,鞭把儿好比稳坐中军帐的将军。几个鞭把儿凑在一起,有烟抽烟,没烟就闲聊,牲口歇着,人也跟着喘口气,干别的就没有这个待遇。生产队的农具家伙,都有个集中存放的地方,唯独鞭子可以由鞭把儿拿回家保管。对牲口而言,鞭子是指挥的发令枪、调教的杀威棒,差不多和仓库保管员腰里挂的那串钥匙同等重要。鞭把儿最忌讳动他的鞭子,那样子好像要动摇或剥夺他的执鞭地位。

季节不等人,农忙的时候,牲口出门早,回去晚,争分夺秒,想着多出活。天不亮到地里,常常干到半晌午才收工。饲养员已经把上等的草料准备好,牲口卸了套,直接上槽进食,为下午出工积蓄能量。肚子早提意见了,鞭把儿回到家里,吃啥都香,一脸土灰也不想着洗了。一天中,干两头,歇中间,牲口和人不一个点,人得跟着牲口走。

分田到户后,牲口还是耕种的主力军,机耕的机会依然很少。牲口需求量大增,多数人家都有喂养。一家一户的牲口相互搭配着犁地耙地,鞭把儿也随之多起来。但多是“二把刀”,使唤牲口时霸王硬上弓,前拉后拽的,别说皮鞭,棍棒都用上了,暴力之下,再温顺的牲口也惹毛了。生产队走出的老鞭把儿,功夫未散,爱心还在,他们使唤起牲口来有板有眼,内行人一眼就看得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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