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历春二三月,手脚沾水感觉不那么凉了,大面积庄稼活还没有下来,村里就会有人家开始争分夺秒张罗着建房子。拾掇地坪,划线定位,夯实地基,铺上三五层砖头打底,前期准备工作一做完,就能上泥打墙了。
打墙是建房子的主体工程,房子能否建得结实牢靠的关键。先前那些琐琐碎碎的准备工作,都在地面上,好做,也容易做好。打墙不一样,是往高处去,欢度大,得非常小心。打墙用的土早就运回了,堆在房基四周,和泥时先在土堆上扒出个坑,把一桶桶水倒进去,滋润着,等水下去,土也就洇透了。撒上麦秸,用铁叉、抓钩翻动泥土,遇到还有干土的地方再泼些水,太湿的地方撒些干土,相互一中和,人就可以上去踩踏了。滋润好了的泥土,越踩越筋,打墙效果越好。这跟和面做馒头、擀面条、压饸饹道理相似,揉搓时间越长、遍数越多,面就越筋道,吃起来越有嚼头。踩过,再翻一遍,做“筋”的麦秸也均匀地融入进去了,人再上去踩,泥就会更密实。水为泥土注入了生命,改变了泥土的性质。
打墙用的土,多数是趁机在废弃的河堤上、村庄边,或庄稼种不到、人又不常走的某个边角地带运回来的。约定俗成,生产队不过问、不责备,谁也不会多说什么。又不是经常建房子,况且运回再多的土也出不了村子,又掖藏不住,只要不破坏可耕地就行。
旧房上的陈土,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烟熏火燎的腐败味道,按理说推到粪坑里沤肥最好,却都舍不得,那就打碎了垫院子吧,继续发挥作用,要的就是高宅大院!旧房子遮风挡雨多少年,房上土灰也是家的一部分,与人有感情了。
打墙不是往车上装土,光有蛮劲还不行,必须掌握技巧。人站在和好的泥上,用铁叉挖起一块端起,适当用力搭在铺好的砖基上,泥与泥接触时产生碰撞和挤压,每一叉泥都紧密地融为了一体,打出来墙就结实。轻轻放上去达不到这个效果,墙体虚,出现空鼓和蜂窝,就很危险。第一叉子墙不能太低,也不能太高。太低了,第二叉子墙时就得增加高度,太高了上泥费劲,受泥的直立性不足所限,墙体容易坍塌。所以到了齐胸高,就得收家伙,不能再往上走了。
墙的高度有了,接下去就是修整,与打墙上泥相比,修墙更需要耐心和技术。修整的工具还是铁叉,双手一前一后紧握叉头,用一边的叉齿去啃削墙体,叉齿成了尖刀。干这种活,一靠手力,二靠眼力。墙体上下左右是不是在一条线上,标准在眼,尺寸把握在手。初打出来的墙,邋遢,臃肿,一副睡意朦胧的样子。经一番修整,脱胎换骨,玉树临风,称得上是艺术品了。受土质困扰,村里人不烧砖,更不制陶,把对泥土的理解和热爱,全部融入面前这些即将为自家撑起一片温暖天地的泥土里。
上学的孩子想把自己做的本子切整齐,又没有裁纸刀,就拿尺子压住本子,模仿大人用叉齿修墙的样子,拿纳鞋底针沿尺子来回地划拉,也能把本子切割整齐。
也有把打墙说成是垛墙的,二者表达的是一个意思。想想麦秸垛垛时的场景就知道了。
头叉子墙打好了,就放在那儿等着晒干吧。打第二叉子墙,也还用不着搭脚手架,方式和前边一样,只是高度增加了,需要接力传递。先把泥叉起来放在墙上,再由站在墙上的人按照打第一叉子墙的方式把泥搭在脚下的墙上。两叉子墙过后,还达不到房子应有的高度,再往上就不能再指望上泥打墙了,要靠土坯去垒。为了赶工快些把房子建起来,土坯也要抓紧准备。打墙、脱坯,两者之间要衔接好,需要东家好好盘算和谋划。
脱坯用的土要求不高,带有一些细砂礓的土也能用。和脱坯用的泥,同样需要麦秸过筋,也是为了防止开裂。跟打墙相比,脱坯的泥要稀软很多,似乎还处于渗水状态。脱坯前,要先在场地上撒上一层麦糠与地面隔离,坯干时容易从地上起起来。脱坯时,身边要放盆水,方便随时清洗模子内壁残存下的余泥。
土坯就好比一块大砖头,脱坯的模子就是木板做成的长方形框子。双手十指交叉扣在一起,挖出一块泥放进模子里,握紧拳头分别朝两端一杵,摁实,泥浆充实到位,去除余泥并抹平,脱去模具,一块土坯就出来了。如果泥过于黏,在坯模里不好出来,脱去模子时就得慢慢抖动着往上提,以防破坏坯的四角和边棱。土坯晒干,铲除坯体不规整的部分,打理修整规范,就能砌墙了。土坯上墙,不需要工具,地上的人往上抛,脚手架上的人弯腰双手去接。那娴熟的动作,靠的是眼和手的配合,扔的人准、稳,接的人动作一定要快,同样得准、稳,双方都不能马虎,万一没接住掉下来了,碎一块土坯不算啥,伤了人麻烦就大了。别的劳动中,村民们有时也开一些粗俗的玩笑,嘻嘻哈哈,以缓解身心的疲劳,惟独这个时候专心致志。
土坯永远摆脱不了做土坷垃的命运。砖坯一过火,烧制成砖头,鲤鱼跳龙门,身价倍增,砌出的墙就不怕风吹雨淋。打制砖坯,对土质的要求苛刻,纯淤土或纯沙土都不行,必须是淤沙比例适中的“良和土”。和砖泥也是的,和的次数越多,砖坯制出来越好。土坯模子是个框,砖坯模子则像个抽屉盒,有底,有两个也有三个连在一起的,根据力气大小来定夺使用。像揉面剂子那样,把挖出的砖坯泥滚成椭圆状的一团后,捧起重重地摔进模子里。这样,可确保坯泥能够到达模具的每一处空间,减少砖坯缺边少角的残损现象。“重摔”和脱坯时的“慢提”动作,目的相同。之后,要适当挤压,再用一根特制的细木条贴着模具边沿刮去多余的泥,最后用力迅速将模具反扣在地上,使坯和模瞬间脱离。进泥和出坯都要用力摔打,所以制作砖坯又叫“摔砖坯”,好的砖坯是用力摔出来的。摔砖坯的场地更平坦,砖坯才不会因场地问题而变样走形。场地上撒有一层干爽的细沙,作用等同于脱坯前地上撒的麦糠,便于起离地面。
打墙,脱坯,是数得着的脏活累活苦活,干一天下来,不死一回,也得脱层皮。所以谚语才说:“脱坯打墙,活见阎王”。但并不可怕,最怕的是天气捉弄人。墙才打好就下雨,这个时候,不管墙干不干,都必须第一时间盖上草苫子、塑料布什么的防备着,防止雨水冲蚀垮塌,等雨过天晴再打开晾晒。脱下的土坯,如果已经凝固成型,就收起来摞在一起,盖严实。如果才出了模子,还是稀泥一堆,拿不到手里去,就只好任雨浇淋,没有任何办法,算老天爷不给面子。对砖坯的保护,就不用说了。
因为纯属土质建筑,不管是泥土打墙,还是土坯砌墙、起脊,都不宜过高。泥土的直立性所能承受的高度,以及可能带来的安全问题,不得不考虑。所以“茅屋低小”,也就很客观了。处处小“趴趴屋”,干打垒就地起泥,椽箔露头,麦草苫顶,是一种再也常见不过的风景,也使得整个村庄看上去灰灰的,矮矮的,又瘦又小。
茅屋不起眼,却蕴含着中华民族源远流长的建筑智慧,饱含历史沧桑,富有田园之美和自然的诗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