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农耕时代,庄稼人心中最金贵的是牲口,牲口就是牛、马、驴、骡。
这四大宝贝,个个跟大爷似的,使唤它们,可不像套上绳套拉起犁、耙,一甩鞭子就走那么简单。先说喂食,一日里不管多少顿,只要它们嘴还没合上,就得不住地添草加料,食槽里不能空。没日没夜地侍候着喂不说,还有往牲口身子底下垫干土这一项,也够麻烦人。
孩子尿了要垫块尿布,衣服湿了就重换一件,谁也不忍心让孩子屁股底下整天潮乎乎、湿腻腻的。拴在槽上的牲口,被限定在一个很窄狭的地方嚼食草料,肚子饱了就拉,一阵哗哗哗响声过后,圈里一片汪洋,槽里时不时有淘草水滴漏,身子底下已变成烂泥塘子了。牲口站累了也需要躺卧休息,如果照那样不管不问,由着牲口在屎尿堆里打滚,心里也过意不去。做人得凭良心,想想种地的艰难,没有牲口哪行,对待自己孩子啥样就得对牲口啥样,有时候得比对孩子还要好。牲口身子下面湿了,撒上层干土,这土就被称作垫圈土。垫圈土等于是牲口的尿布、“粪兜子”,能给牲口带来一片干爽舒适的生存天地。牲口通人性,人对它们好,工作做到家了,它们拉犁子拉耙就不惜力气,就好驾驭。
积攒垫圈土是件大事。秋收一毕,地犁起来,还不到摇耧下种的时候,趁这个当儿,生产队就开始组织人马拉垫圈土。大车小车齐上阵,地里一帮人装土,村里一帮人负责卸土,轰轰隆隆彻夜不停。拉垫圈土要跟平整土地和农田整治结合起来,注意挑选地势高的地方,如果地势本来就低,还一味地挖,就会影响耕种。装车时,根据情况,大块土坷垃用手搬,碎土就用铁锨铲。运回来的土,就堆在牲口屋门前的空地上,年年如此。空地的一边,是专为拴牲口埋下的木头桩子,另一边是大粪坑,再远处就是打淘草水用的水井。如果把广袤的田野看作是牲口施展力气和才华的工作区,那么这一带可以称得上是牲口的生活区,休养生息的大后方。
垫圈土一年四季少不了。夏天气温高,牲口屋里屎尿容易沤作发酵,必须及时清理,好在大太阳底下垫圈土干得也快,不必为土源发愁。冬日漫长,冰天雪地的,所幸牲口屋里没那么大味道,几天清理一次也无妨。春秋季节,一遇到好天,就要抢先把半干不干的土坷垃打碎,薄薄地摊在地上晾晒,到用时再往屋里撮。
不远的一个村庄,从外面来了石油勘探队,勘探钻井的架子搭建得通天高。折腾了很长一段时间,油没探着,倒是给周边的几个村子留下了登高望远的绝好去处。胆子大的,得了机会就猴急着往井架子上爬,石油勘探队专门派人看管也挡不住。平原地带的孩子见不得高,有高就想往上爬,蹄爪痒痒。垫圈土堆成了山,是山就招惹人。村里能爬的树都爬遍了,再无高可登,孩子们就盯上了垫圈土。
爬就由着爬吧,几个孩子趁大人不在跟前,竟然合力把架子车,还有卸了犁、耙的驮车,都连推带拉地弄到了土堆上,然后居高临下地往下放,那情景既滑稽又很壮观。顽皮的孩子爬上滚下,来来回回,把土堆爬得光秃秃的,闪着亮光。雨落在土堆上,浸湿表面一层,等于给土堆盖上了遮雨布,再有的雨水都顺势滚走了。下面还白花花的干着,透着土香和阳光的味道,需用时就从下面掏采。
草白料香,牲口胃口大开,咀嚼的声音震天响。吃饱喝足,也该躺卧下了,身下有一方干爽的土地,它们反刍也好,休息也好,交流也好,都会显得很享受。每当这个时候,牲口再不会表达,心里也一定会泛起幸福的涟漪,它们会更加卖力地服务农事,以此来感谢主人体贴入微的照料。
为促进对牲口的管理,大队每年都会对牲口进行膘情评定,这是大事情。牲口集中到一个大场子上,哪村哪队的牲口啥样,阳光下面,一目了然,谁也说不了别的!牵出门的牲口,代表着一个村的形象,如果因长期卧在得不到垫圈土保护的阴湿的槽枥之间,而泥污遍体,毛色黯然无光,毛叶绣成疙瘩,不能自然伸展、拂动,单从印象上就大打折扣。这样的牲口,评不上好的等级,一旦被喧嚷出去,对村干部和饲养员来说,都是件很没面子的事。再王婆卖瓜自卖自夸地炫耀本村生产搞得如何好,说得天花乱坠,也不会有人相信,看牲口都灰头灰脑不争气的窝囊样儿,还能把地种好到哪儿去!草料不坏,膘也不缺,就因为身上污浊,形象不好,落下了不是,做了冤大头,你说亏不亏!不就是圈里缺筐干土嘛,垫圈土跟得上,勤换着点儿,牲口身体四肢干净了,还能挑出啥毛病,也不担心评比了。
牲口是人们在农业生产劳动中最亲密的朋友。垫圈土来自田野,和着粪便由干变湿,然后化作粪土被清理出来,物质不灭,辗转一圈后依旧回归田野、服务庄稼。在垫圈土一系列的周转过程中,人们在付出大量劳动的同时,也融入了对牲口这种仅次于人类的高级动物的热爱和敬重,体现了人性的大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