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大平原,一马平川,一望无垠,方圆三二百里看不到山的影子,略带起伏的地貌都少有。
想拉几车土,把家门口容易积水的地方垫高一些都犯难,不知道该到哪儿挖取。良田沃土,寸土寸金,舍不得动家伙。
人们的生活水平很低,却又有着干不完的活,好像前几辈人都在闲着,到了这一代需要加倍偿还他们欠下的债。
秋庄稼进了家,冬小麦也种上了,雨水又调顺,按理说该喘口气了,哪知道汗湿的衣裳刚脱下,生产队里动员大会一开,新的劳动任务就又下来了。这次是平整土地,和眼下的收、种都没有直接关系,但事关今后的农业生产,是为长远谋算。
地和人一样,也有个名字。村西头靠河的,就叫“西河滩”,地身子长且地势低的,就叫“长虫洼”,地块比较大、远离村庄而又没有明显标志的,干脆就叫“大块地”,靠近村边的叫“海子外沿”。这些地名,地域性强,属一个村子的专利,也只有本村的人说给本村的人听,才对得上号。
靠河靠沟的土地去水快,不易积水,这个大家都知道。西河滩这一年种的红薯,不曾想接连几场大雨过后,远离河的一端竟然积下了几汪水,这就敲响了警钟。队里把男女劳力统一开进了西河滩,这是这个冬季第一次村级平整土地大行动。
说平整土地,顾名思义,“平”是第一道工序,“整”是“平”后要做的事。“整”的目的,无非还是为了使土地平坦,易于耕种。妇女和一些老弱的劳力往架子车上装土,青壮劳力负责运送。车少,忙不过来,就用筐抬,用扁担挑,用手搬动土块也得搬。取土当然要选地势高的地方,这是队干部事先要做的准备工作,选好了取土点,就插上棍子或堆几块土疙瘩作记号。
才收过红薯的土地,暄腾,松软,拉空车走都费劲,别说装满土了。头几趟需要几个壮劳力一辆车,一人前面拉,几个人后面推,等车过三五遍,地里辗出车辙沟,有了路线,现了路眼,就改为两人一辆车。拉车的弓着腰,前胸贴地,推车的脚下蹬出了坑,身子快趴到车上了。抬的,挑的,同样不轻松,三五个来回下来也是汗流浃背。
生产队收红薯都是先犁出地面,人再挑捡,翻来覆去地,难免会有遗漏。一种情况可能是没有犁到位,红薯压根儿没出土,还在老窝里睡大觉。第二种情况可能是犁到了,没来得及捡出来,又被迅疾翻起的泥土遮掩在了下面。所以,那时社员业余创收时兴“刨”红薯,就是用锹、铲或镢头像探宝似地把土翻起来,寻找漏网之鱼。这不是侵占集体利益,在那个时候是允许的。地块那么大,又不知道红薯在哪儿,需要不停地翻土,才可能有所收获。就有人说,要是像排雷那样,有个什么装备一探便知红薯的下落,一挖一个准,该多好,也不用这么费劲了。经过多道收获手续,地下还是不可避免地藏有大大小小的红薯,就像“擒不完的贼,摸不完的虾”。装土的人时不时有所发现,便奚落刨红薯的人没长眼,地里还落下这么些!正好这几天猪没食喂了,就把这些意外的收获收拢,拿回去喂猪吧!另一个说,别说猪,人也能吃,又不坏。说要把红薯带回去喂猪的人占了先,别人就不好再争抢。
车拉筐抬,进度就快,几个低洼的地方,半天工夫就堆起了几个土堆。从拉车的队伍中分流下来的几个人,又被分派到了平土填洼的活路上。都是一块地里的土,才运过来的有些潮湿,颜色重,摊开了经风一吹,很快就融为一体看不出新旧了。刚进地时有几个人还在说,多少年了,要不是今年雨水大,排泄又不畅,谁也没留意这儿地洼哩!大木匠眼力不是好吗,怎么也没看出来!还是水平,水的功劳!也就两天吧,几个地方“平”的问题就解决了。
还好,“整”也不是大活,主要是整修和疏通那条旱能浇、涝能排的水渠。本来这块地已经留作晒垡,让地歇一茬儿,明年再整也不迟。可生产队干部说,全大队都在利用今冬明春的大好时机兴修水利,咱村也不能拖了后腿,既然扎了犁,哪还在乎多耕那一遭地,就顺手把水渠也清理顺畅吧,人累不垮,没那么娇贵。
一个村一个队,这样强度并不大的生产劳作,是家常便饭,自然算不得什么。真要一个大队六七个村,甚至半个公社统一行动,集体出击,搞大兵团联合作战,比如挖河,从组织策划、部署动员,到全面实施,再到竣工验收,那铺天盖地的场景,才叫动人。
正打河沿经过的一位公社革委会副主任了解情况后,表情漠然地说,这算个啥嘛,还不是挖耳勺炒芝麻——小打油,真要到了大场面那才叫锻炼人,才能看得出哪个社员是真出力,哪个是充了滑鬼。众人大笑!
副主任瞪了大伙一眼,又说,世界大战一时打不起来,解放军就不练兵了,咹!小打油也得打好油、出香油,该有的气势还得拿出来,咱不能当缩头乌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