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收

家有千口，主事一人，村里真正操心的还要数队长。队长不操心没人干活，没哪个愣头青敢这样捣乱，不好好干活就等于破坏农业生产，等于拖社会主义建设的后腿。队长最操心的是天气，操心天气的阴雨变化。

关心天气，只仰脸看天没用，必须时刻留意公社的广播。广播播报的，哪天天晴，哪天有雨，哪会儿刮风，今天，明天，后天，甚至大后天，天气啥情况，可能发生什么变化，都得一一记在心上。因为必须根据天气起伏变化情况来谋划工作、铺排活路，天气直接影响着农业生产，全村五行八作一盘棋，都得围绕着天气来下。

看着云彩，凭着老一套揣测天气吧，一次一次地又把握不准，最靠得住的还是广播，广播就是政府，就是权威，就是科学。广播很普及，家家都有安装，听起来也方便。有时在广播里没弄清，就相互打听，甚至会到大队或邻村去了解，直到大家一致认定说天气将有怎样的变化，心神才能安定下来。

有雨无雨都没有啥，有雨作有雨的打算，无雨有无雨的安排。天气就是天意，天意如此，也就只能如此。

下雨是老天爷，不下雨也是老天爷，它要翻脸不认人，你整天“爷”长“爷”短不离口，叫得再甜、陪再多笑脸也枉然。有雨啥时候下，能下多大多久，弄得清也好，弄不清也好，谁都干涉不了。人越是作不了主的事儿，越是操心惦记。

这一年的秋天，雨水一直稀缺，有几次天阴得都能拧下水来，可最终还是没有下。奇怪得很，接连几场雨都滚走了，像故意躲着，众人恍惚不解：天爷这是咋啦！咱也是敬着的呀，逢年过节又没少作揖磕头！天干地燥，路上起来的浮土足有四指厚，车马过处尘雾飞扬，遮天蔽日，似布下了一层厚厚的纱缦。孩子们就堆土来玩，手扒脚踩，身子滚压，爱恋着尘土的暄腾和细腻，个个浴成了泥猴。

眼前干天干地，处处要冒出烟来的无雨景象，迷惑了一直警惕着天气变化的人们。秋忙到来时，听到的无不是“没雨，雨还远”这样的信息，一个人，两个人，一群人，以至于所有的人，都把心放进了肚子里。红薯大丰收，各家分的一时又吃不了，没有别的更好的办法，就还和往年一样，擦开来晒红薯片。剩下的一部分，等人闲下来后再作粉碎处理，打出的碎渣喂猪，淋出的粉浆加工成粉条。

响晴天，又刮着小风，是秋天里晾晒物品的最佳时机。擦红薯片时，村民们争先恐后，都想赶趟，趁着好风好日头把红薯干净利索收回家，免得错失好天，招惹麻烦。

红薯片晒在哪儿，是有讲究的。广阔天地，不是任何一处都能充当晒场。地面太平坦，红薯片紧贴地上，透不进风，单一地晒，效果并不好。撒在了凹凸不平的地上，通风透光，干得就快。天气好，人们就没考虑那么多，红薯片撒到哪儿是哪儿，只图方便。麦才破土，遮挡不住阳光，小麦地里也是晒红薯片的好地方。

风大好扬场，水深好行船，天晴不愁晒不干东西。按照往常，红薯片四天里准能晒得焦干，三天头上拾回家晾起来，别焐着，也坏不了。

好事盼不来，坏事躲不掉。这一次，也是的，到了三天头上，老天爷骤然变了脸。晚饭盛出来时隐隐约约还见星星，到了人脚定下来，天已经阴得没有一丝亮光了。地里晒有红薯片的人家如临大敌，累了一天，人快散了架，本想早些上床的，此时刀架在脖子上一般心惊肉跳，不敢再想睡觉的事了。也不知谁先动的念头，有一家行动的，也没谁招呼，呼啦啦，所有人家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跑地里去了。篮子，麻袋，条筐，甚至还有床单，能盛放和运送红薯片的，全搜罗出来。

在这样漆黑的夜里，拾红薯片全靠摸索着进行，人的眼晴长在了手上。实际上，人一只手同时摸起两片都难，除非红薯片没有撒开，摞在了一起。红薯片撒的片大，嫌拾得慢，白天就有人想点子用筢子搂，地不平整，快虽快些，却搂不干净。显然，晚上这时候就不行了。一片一片拾起，再有耐心的人，也终有着急犯愁的时候。狗弃叔生性乐观，行为处事也豁达，遇到烦闷、苦恼和日子过不下去的时候，就敞开了说趣话。他说，这叫黄连树上弹琵琶——苦中作乐。这一次，他又憋不住了：打鱼的有鱼网，吸铁的有磁铁，搂柴的有竹筢子，摸黑拾红薯片这么难，咋就不能用个啥物件把红薯片吸到一堆呢！狗弃婶子一辈子爱在嘴头子上和狗弃叔过不去，好抬杠，很难顺到一起去。狗弃叔此话一出，她就呛他瞎胡想乱咧咧，有放屁打洋腔的工夫也多摸起几片红薯片了，别说没有，真有了那东西还要人干吗，还不闲死呀！在一旁也摸着拾红薯片的，听他们两个你来我往丁丁光光地打嘴仗，也没搭话，都忙，精力都集中在夜收上了。要搁在平时，听到的少不了插话过去，添油加醋地凑热闹。

担惊受怕中，雨始终没下下来。

天明，红薯片全进了家，太阳又露了脸。一家一家又急了，要把红薯片从屋里撮弄到外面晾晒。天爷，你这不是捉弄人嘛！看把人累成了啥样！上了年纪的人，在那个节骨眼儿上，也在地里磕磕绊绊摸了一夜。

如果红薯片没有干，天又不随人愿，连阴雨下不停，就只能将它们摊在屋里等太阳了。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人们向天气夺粮要饭吃的最后一点儿指望。

发了霉的红薯片，别说人，猪都不怎么吃。但能拉到集镇上卖，据说是能做烧酒。坏了的红薯片晒干后，遍体霉斑，处处污迹，做出的酒，混浊，刺鼻，劲冲，有一股子腐烂了的红薯的味道。一斤才几角钱，因为便宜，喝的人也不少。

时间就是收成，时间就是口粮。在中国，最注意四季变化和真正懂得珍惜时光的，还是农民。

村里人爱挂在嘴边的“季节不等人”，比说“时间就是金钱”，更有文化内涵；比说“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更富有诗意。村里人常说的还有四个字，叫“焦麦炸豆”，也是这个意思。稍一疏忽，怠慢一点儿，麦和豆就长熟炸落在了地里，你想吧，这是怎样一个时刻！着急呀，老少都得到地里干活，谁还能说别的。

夜里起来，摸黑把晒在地里的红薯片拾起来，把场上没有打干净的麦秸垛起来，那个紧张刺激，令人恐惧、窒息。可是，老天的事，祷告和磕头是扭转不了的，天随人愿永远只是一种美好的期盼。

所有经遇过夜收场景的人，无不对依附土地生存的艰难有着锥心的认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