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猪

庄稼是个宝，肥料不可少。肥从何来，指望家家茅房里那口黄汤？门都没有，光养那片菜园地都紧张。牲口铺子里倒是堆积如山，却都是草末子粪，闻着都不臭，还能肥到哪儿去!只有养猪，靠猪造肥。

老队长下午从公社开会回来，憋着一股子劲，当晚就召开社员大会。急促的上工铃声响过三遍，老队长就让会计天喜点名，一家一家过，看还有哪家没来人。会计眼神好，又最先到会，早把会场扫几遍了，不多不少，一家一个代表，都来了。就对队长说，到齐了，这名就不用点了。老队长偏偏不答应，说，我是队长你是队长，咹，让你点你就点！于是，会计就对着社员名册唱点，每听到有人应答说：“来了”“到了”或“哦”，就在那人名字的后面打勾做上记号。

老队长心里更有数，也估摸着人都到齐了，仍坚持一定要点名，目的无非是想强调此次会议的重要性，他在为会议定调！会议格调高，气氛严肃，传达到位快，等于把上级领导请到了会场一样，就容易抓住群众的心，会能开出预期的效果，也好开展工作。老队长通晓乡土人情，熟悉民间政治，懂得怎样就势造势、借力发力，知道如何发动群众，并依靠群众的力量成就事业。

果然，老队长一改往日坐着讲话的习惯，站桩一样直挺挺立在会场中间就开场了，声音洪亮干脆，排山倒海，气势非凡。他说，从今往后，村里要可着劲儿养猪，猪是庄稼人的宝，养大了能拉到公社食品站卖钱，当然自己也能宰杀吃肉。猪能造粪，粪养地，地肥了能多打粮食。有了粮食，咱贫下中农就不愁没好日子过。

队长说，这是从公社许书记嘴里传出来的，许书记听张县长讲省里传达中央文件也是这样要求的。养猪不光是咱村里的大事，也是全国的大事。全国都在行动，咱们不能拖后腿。老队长紧跟形势，开动脑筋，活学活用，进行了很好的宣传发动，统一了社员思想，干劲也鼓起来了。

不用再作研究，猪圈就建在村边靠近河坡的地方。定下来的事，就要迅速落实，一刻也不能耽误。先拾掇场子，再划线选址，夯实地基，择日鸣炮开建。

没出一个月，第一个猪圈竣工收场，青砖青瓦，结构严谨，一色的水泥打底。这和麦秸苫顶的村民住宅一个天一个地，猪舍不知要高出多少档次，彰显了养猪的重要性和生产队一门心思把猪养好的雄心壮志。

想让猪造肥，就不能让猪偷懒，得让猪动起来，主事的几个人想了一个逼上梁山的“治懒”办法。设定的猪圈是长方形的，大粪池在中间，两头躺卧区各砌一个长条形石槽，饲养员每次交替往不同的石槽里投食。这样，不管猪多懒、多不想动弹，肚子饿了就会想着吃，想吃就必须穿越粪池两头跑。一日三餐，还有喝水、洗澡，外加吃青草什么的，一个圈里大小十几头猪，每天每头猪来回必须在池子里折腾多趟。猪的排泄物，吃喝剩下的食料、汤水，还有洗刷猪圈的污水，都在那在池子里，经多么多次的踩踏、滚卧，想不成肥料都不行。这就是用猪造肥。初战告捷，也为今后的发展积累了经验。

过了几个月，又有四个同样的猪圈，并列着出现在河坡地里，成了村头一景。邻村社员和路人纷纷驻足，叹为观止。公社对村里养猪态度的坚决、行动的迅速、见效的明显，予以充分肯定。不过，也提出了批评，说宣传造势没跟上，气氛还不够热烈，欠缺文化气息，一条标语口号都没有，如同画龙不点晴，征战不打帅旗，这不符合日益高涨的养猪形势的需要。“酒香不怕巷子深”不假，可如果有人站出来吆喝吆喝，那酒一定会卖更好。

于是，有人想办法，从县上请来了书法家，用白漆在五个猪圈上分别写上了一个字：为、革、命、养、猪。每个字都用红漆镶了边。书法家有思想，临行前满怀期待地留下一句话说，将来养猪规模扩大，能再建五个猪圈，就写上这么五个字：事、业、大、发、展。

养猪人不能再叫猪倌，得叫饲养员，猪倌是旧称呼，都解放二十多年了，再那样叫不合时宜，也不中听。担任这一职务的，都是左挑右捡才确定下来的，根正苗红，政治可靠，值得信赖。

保社出身穷苦，解放前连条囫囵裤子穿都没有，现在热爱集体，心里只有生产队，被推选为养猪负责人。猪圈扩建了，养的猪多了，村里就又在猪圈旁另建了房子，供饲养员住，还置了锅灶，用来煮猪食，给个别生病或处于哺乳期的母猪开小灶，改善伙食，增加营养。

保社开动脑筋，把养猪人分外勤、内勤、值勤三个班组，各自明确了工作重点。外勤的打猪草，到野地里搜罗食料；内勤的就打扫猪圈，去污消毒防病；值勤的重点看护病猪、产猪，尤其防止母猪压死了小猪，还有就是值夜班，防止阶级敌人乘机破坏养猪事业，比如投毒，比如偷偷打开圈门让猪走失。

老队长对这样的管理和饲养方式，不住地点头称赞。说，保社不但有一颗红心，养猪也知道动脑子，年底得拿高分，养猪立了大功嘛！

猪圈有规模，圈里有头数，管理有方法，村子成了养猪模范村。一时间公社各个大队都来参观，队长人前马后张罗，自是风光无限。如此风景独好，都以为找对了路子，并会坚定不移地长期走下去，哪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养猪的事很快偃旗息鼓了。

事出有因，出现急刹车的情况，也是万般无奈之下做出的决定。这么多头数的猪，虽然造出一些土肥，养了地不假，可猪就是不见长，个头总是那么大，背上的鬃毛由细变粗，由黑而红，一丛一丛的，都成猪妖了。大量粮食和草料搭进去，就是难见有出圈交到公社食品站换成钱的时候，出栏率太低。本是人间一道菜的，却迟迟上不了肉砧板，各家瓦罐里那团猪油，还是集上买回的膘子肉炸出来的。

问题嘛，也出在粪池子上。实践出真知，后来大家终于悟出来了，是猪活动量太大，吃食、躺卧两头跑，跑得静不下来，该长的肉上不了身，够不着上磅的级别，吃下的食物转换成了运动能量，被无端地消耗掉了。如果要举办猪类运动会，说不定它们个个都是长跑冠军的有力争夺者。

养猪亏本，饲料、劳力、场地，都赔上了，入不敷出。养猪，养猪，到头来成了一桩赔本买卖，这就没人干了。老队长养猪的决心天大，纵然有一万个不甘心，见此情景，思前想后地细细盘算一番，也打了退堂鼓，趁坡下驴，自己给自己解套松绑。

这时候，公社领导班子大调整，许书记也调到县里哪个局当头儿去了，从此不再过问村里的事儿。

早就设计好了的“事、业、大、发、展”五个大字，也由预想中的金光闪闪，随之黯淡下来，终究没用上。建成的猪圈，逐一拆除，占用的土地也复耕了，旺旺地长出了庄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