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与天斗与地斗,说到底还是与农具家伙斗。赤手空拳,有力使不上,纵有雄心万丈,也难有大作为。通过不同的生产工具,展现向土地要粮食吃、要好日子过的壮志豪情和不屈的力量,也体现了生存的伟大。
七八亩地大的打麦场,就是村民与农具角力的又一舞台。打麦场上的劳动,就是在对生产成果、土地效益进行大检阅,也能够对一个季节的收成情况作出最权威的鉴定。
“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麦熟一晌,那是最真切不过的。昨天还在说麦收尚早,今日里午饭刚过,就有人一惊一乍地吵吵着能开镰了。季节不等人,节骨眼儿上,正是需要好好把握的时候,不敢分心走神犯迷糊。
其实,早在头喷杏下来,麦一黄梢,村里管事的干部,就在考虑和谋划着收割了。每年到了这个时候,村里都要对各种农具家伙点兵点将一般逐一查验和检修,已经成为收麦前必不可少的一个仪式,庄严、神圣。大木匠带着几个学徒,一阵风似地聚齐了。保管员哈着腰,拎着大串钥匙打开库门,一趟一趟把农具从尘封已久的库房里抱出来,整齐地摆放在门前的空地上,像开办兵器展览。打麦时用到的工具很多,现择记其三。
木杈
村里形容某人该倒霉,或者原本不想做某件事的,后来弯来绕去还是没有逃掉,往往会这样说:命该三枪死,逃不过一木杈。你去想吧,身中三枪,和挨上一杈结果是一样的,都少不了三个血窟窿。仅凭这句话,没见过木杈的,凭想像也能知道大致是什么样子。
木杈三根齿,浑然天成,取材于一种品种独特的桑树。这种桑树长至一人多高,掐去顶枝的头,而后就开始兵分三路均衡生长。经人工诱导和管理,左右两杈在同一个节点上平行着向两边发展,各长至一拃远,就折转向上。中间的主干和边杈势均力敌,粗细相当,枝叶和普通的桑树并无二致。长到一定程度,就能砍下来做木杈。在三股分杈的地方还生出一条无名指粗细的小枝。桑树木质实,长得慢,成就一把木杈需要五六年时间,甚至更久。后面的加工,倒不怎么复杂,削枝,去皮,定型,打磨把手。紧要的是定型,得趁才去了皮将干未干时放在麦糠或锯末火上熏烤,边烤边拿捏,待具备了杈的形状,就用绳锁、木板或石头牢牢固定下来,三五天后解捆松绑,定型成功,桑树就不再是桑树,而是一把崭新的桑木杈,可以奔向农业生产的大舞台了。那个小枝,被打理成三寸长,基本可以拦住杈上的麦秸不下滑。
木杈主要用于移动、翻晒秸秆,在打麦场上占有主导地位,数量最多,用途也最广。特别在打场晒场时,把带着麦穗的秸秆分散开来,均匀地摊在场地上,好更充分地接触阳光,全靠木杈。麦子打完了,麦秸要合拢成垛,在这场由散而聚、由零星到归拢的大会战中,木杈的作用居功至伟。山一样的麦秸垛,庞大的麦秸家族,它们的离散聚合,主要由木杈完成。青壮劳力叉好了一杈麦秸,弯下腰去,以弓起的一条腿为支撑点,将杈把儿放上去,另一只脚踏住一端往下踩,如同杠杆,重重的一杈麦秸被撅起,如凭空长起了一朵硕大的蘑菇。再一用力,麦秸就被甩到垛顶上了。
现在很多城市都有植物园,人工培养的品种和造型各异的植物不少,还有漂洋过海而来的,名堂更是繁多,却再没见过那样有规律地分着枝杈长、堪称植物奇观的桑树。在那么多的观赏植物中,不知道还有哪一种能比得上那种桑树的奇美和实用。相信不会因机械化收割的普及,或金属禾杈的大量出现,或因生长周期过长,人们就放弃了对它的种植。如果是这样,再过些年,就真的无人知道那种桑树的妙处和宝贵了。
掠耙
在不超过一米长的方木上,装上6至10根带有一定弧度的木齿,在方木中央装一个把手,就是掠耙,兼具耙与筢的功能。割下的小麦运进打麦场里,一堆堆,一垛垛,高低错落,连绵起伏,晚上看黑黝黝的,神秘莫测,似平地涌起的群山。天气晴好,要摊开来晒,晒干了好打,在挑着推着往四周散开的过程中,除却木杈,掠耙的作用也不小。把掠耙深深扣进麦秸垛上,啃下一块拉至空置的地方,这种运输效果非常之好。改变一下用力方式和运动方向,调节一下神经,劳动就不会那么乏味。在打麦场上,掠耙还能把麦秸和麦糠、麦籽分离出来,这是别的农具所替代不了的。
掠耙到了地里,也派得上大用场。割倒了的小麦要大车小车地往麦场上运,风吹呀,车走时晃荡呀,或绳煞得不紧,麦草都会撒在地里,用掠耙去搂,把得宽,搂得净,每次搂上来的东西也多,比竹筢子好用。竹筢子筢齿间隙窄小,太“细”,麦秆麦叶一起上,搂麦变成搂柴了。
有人说,掠耙“长相”凶,凶在哪儿?就凶在那一排足有尺把长的掠地齿子上。大人十分小心着安全,每次用完掠耙,就会反扣在麦秸垛上,耙齿深入垛里,脊背朝外。有时也搭放在场边仓库的大梁上,孩子够不到,就啥事不会有。耙齿朝上仰放在场地上,张牙舞爪,别说不懂事的孩子,就是成年人不留意撞上了,也够受的。
不止掠耙,类似的还有耙床,两排铁耙齿,寒光闪闪,凶相毕露,一副招不得、惹不起的蛮横模样,使用时更要小心。烈日下,严寒中,风雨里,那些驾驭着牲口深耕细作的汉子们,无不深爱着脚下的土地,他们有技艺、有胆量,技因胆生,胆因技壮,能够安全娴熟地使用包括犁、耙在内的各种农具,都很了不起。
铲斗
使用的次数有限,只在夏秋打场和响晴天晒粮食的时候才抛头露面。用得不多,地位却高,村里人也最为敬重。庄稼长势好,丰收在望,让人心生快意不假,而实际上铲斗里看到的丰收才是最真实可信的丰收,铲斗里的粮食才更能让人从心底里飞出有饭吃了的喜悦。人们对铲斗看重,在选料和制作的时候,就显现出来了。一只好的铲斗,榫卯扣合严实,几处关键的连接点都加了铁箍和铆丁,做工精细,武装彻底。它形似抽屉,只不过一头是敞口,三面合围。边沿的上方,安装了“丁”字形把手,方便操持,也能够承受铲斗和铲斗所能容纳的粮食的重量。
木杈、掠耙、扫把、石磙、耢石,当这些农具在打麦场上大显身手的时候,铲斗还静静地躺在仓库里睡大觉。到了收取粮食的最后关头,它才现身登场,检验丰收成果,上演压轴大戏。用铲斗往车上或袋子里装粮食,那是一个非同寻常的时刻,是有讲究、有忌讳的。比如,干再累再急,也不能说怎么还装不完这样不争气的话,如果把持不住从嘴里冒了出来,就会遭到众人的斥骂。话稠,说起来没完,本来就招人腻烦,再乱冒“凉腔”,又没耐心,那可不行。当农民的,有谁会为粮食多得铲不完发愁呀!还不是韩信将兵多多益善!
打麦场上那么多工具,过大年时只有铲斗身上才贴喜庆的红纸。上面写的字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或“常取常有”,或“年年有余”。以此表示感谢,也是祈盼,祈盼着铲斗下的粮食多得铲不完,再也不用为缺吃的发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