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耕时代,农业生产需要的工具,方方面面拢拢总总有很多种,榔头只是其中之一。
榔头不起眼,用处也不大,一年到头用到的时候不多,就那么几天,主要是用在对付坷垃上。老淤地,易板结,犁起来常常是大块小块的,不弄碎就没办法下种。另外,冬天红薯打粉,粉碎前要先放入大罗缸里洗去泥沙,缸深,手够不到底,就拿榔头在水里来回冲闯、搓动和翻搅,也能把红薯洗干净。再一个,旱地改水田,种水稻、荸荠、莲藕,就得把池底和四边打实夯死,才好存住水,用的也是榔头。
榔头做工简单,选取打制家具剩下的桑树、槐树、枣树的身子,锯下一拃来长,在圆柱的正中凿出榫眼,装上把柄,就成榔头了。生产队集体劳动,大锅饭,都知道榔头重了干活累,吃亏的还是自己,所以拿到地里的榔头都只有小碗口那么粗,看起来就轻飘飘的。小臭子不是眼尖记工分也认真吗,榔头大小,几榔头打碎一块坷垃,他总管不了!要是醉脆的,照准一下子就完事了,要是碰到坚硬似铁的,不知要打多少次才能解决问题。
用榔头打坷垃是一项简单易行的劳动,一起一落,就两个动作。不管几下子,把坷垃打碎算完成任务。
不过,也不是地一犁起来就要进地打坷垃,要先横着、竖着、交织着耙上几遍,能耙碎就耙碎了。耙不碎的,随着地面上一道道耙齿划过的痕迹的出现,还需要进一步加工应对的土坷垃,也都浮现出来了。这个时候,才开始对它们进行最后的歼灭。
打坷垃的人站成一排,有时举放和击打的动作都惊人的一致。队伍过处,留下一串串踩踏过的脚印,坷垃也服服帖帖地变得匀称细碎了,大的也就鸭蛋那样,再不会影响播种。队伍还没到达的地方,坷垃明显叠突起伏,峥峥嵘嵘,示威似地在等待着榔头的敲打。
青壮劳力主攻运粪、犁地耙地这些重活,雷打不动。打坷垃用力可大可小,快慢也不好强求,所以特别适合妇女和老人。坷垃一天不消灭干净,就一天下不了种,庄稼活也是一环扣一环的。季节不饶人,眼看着寒露将至,地还迟迟没拾掇出来,村里管事的着急了。于是,就下了一道命令:小至能搬砖,上到八十三,都得下地干活!意思是说,小的能搬动一块砖,老的不超过八十三岁,都不能闲着,老少都是兵,全村齐上阵,集中兵力向坷垃宣战。
添寿爷那年正好八十三,腰弓得像背了口锅,睡觉时得多枕几个枕头,每次榔头下落都恨不能一头扎在地上。打几下就得拄着榔头喘喘气,有一次实在累得不行,就自言自语地说,还不如死了算了。一旁的人知道添寿爷心宽,不介意说生死,就劝老头现在不能死,等种完了麦!还有人打趣说,那时候不那么忙了,也好有力气把墓穴挖深一些,别让野狗刨吃了!添寿爷苦笑着说,唉,早死早享福。
在乡下,关于激励孩子读书上学的名堂是很多的。有的说:不好好上学,就回家打坷垃!也有的说:上学上不成就等着戳牛屁股!“打坷垃”和“戳牛屁股”,表达的是同一种意思,就是土里刨食的另一种表达,说白了就是没出息。学校、家庭和社会对孩子的教育,都是围绕着如何逃离农村进行的,哪个孩子能走出乡村,不再土里谋生活,就是莫大的成功。有的人乐观地说,别慌呀,等孩子长大能拿得动榔头了,再让明白这个道理也不迟。潜台词是说,不要小瞧一个孩子的发展变化,今天不爱读书,说不定明天就成了班上学习的尖子,不能一棒子打死。这么小的孩子,不要看扁了。
舞榔头成了务农和没出息的代名词,似乎再没有比说这个更能说明问题了。在所有农具当中,榔头地位最低,多数时候只能用于打坷垃,被人说成是舞榔头打坷垃的料,可以想见此人真的没有多大出息,至少一时看不出好的发展前程。
榔头,有时也可以当武器使用。有一次邻居村里两弟兄吵嘴,一个比一个争强好胜,宁愿前进一步死,决不后退一步生,两个人把榔头都抡出来了。一个说有种你就先动手,一个回应说不怕死你就过来!乡下吵嘴斗气的多了,啥时候见过这不要命的阵势呀,吓得众人都躲得远处看,没谁敢上前阻拦。
最后还是老支书亲自出马,连捶带骂地总算把二人拉开了。老支书解放前跟着解放军干过通信员,大雪封门的夜里去送信,摔断过三根肋骨。政府让老支书到上面干事,他死活舍不得离开土地,在各村里威望至高无上,从来说一不二,打谁骂谁,没有敢吱声的。也只有他能震得住,收得了这个场。没有看到两个榔头对打的火爆场面,算是万幸。
人穷生歹心,盗贼和四处流窜寻机做坏事的就多。为防万一,家家门后面常有备无患地放着把榔头,一旦有陌生人私自闯入,即可抄起来应对,至少能给自己壮壮胆吧。
土地承包后的几年里,还是牲口犁耙地。后来换成了小型拖拉机,犁起来的土块大的如脸盆,小的似狗头。再后来,有了大型旋耕机,土被“旋”起来的同时,已经被粉碎,再略为耙上几遍就能播种了。打坷垃这样的最简单的生产劳作,自然也就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