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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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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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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夯

人这一辈子,不管怎么个活法,吃穿啥样暂且不论,孬好窝总还得有一个。窝,就是房子,泥土、砖瓦、梁檩和柴草的有机结合体,一个遮风挡雨、饮食起居的地方。

建房子从来不是件容易的事,漫长的财富积累的过程,对每一户期待建房的人家,都是一个严峻的考验。得了空就掐麦秸辫子拿去卖钱,割下的青草晒干了卖钱,鸡下个蛋舍不得吃,也要拿到集市上换钱,斤斤计较得鸡蛋五分五厘一个都不卖,非要拿回家去等到下次再赶集卖六分。大人孩子一年到头难添一件新衣裳,牙缝里抠食儿,省得不能再省了。去到外头,半截残砖,一角烂瓦,几粒砂礓,见着了都会弯腰捡回来,这不丢人。垫宅基,砌院墙,铺路面,说用上就用上了。苫房顶的是麦秸,地里有,这个不缺。

日积月累,前期准备工作差不多一完成,就可以动夯打地基了。夯,就是块石头,又不是一般的石头,经过打磨加工过,有一定的形状。夯的组成并不复杂,一长一短两根木棍夹着,用铁链和麻绳捆上,再加上木摽子,就成了。两根木棍和摽子,要么槐,要么桑,不是这样的硬料就降不住,也配不上石头和铁链。短的木棍起辅助作用,长的木棍才是夯的把手,手抚摸的地方被削得溜光,便于掌握。

要建房子的主人,焚香点纸,口中柔声细语叨念有词,五体投地地跪拜天地神灵。一阵噼里啪啦的鞭炮响过,夯声乍起,建房工程正式启动。打夯不能闷着,要喊号子、唱夯歌,歌声能统一思想、规范行动,更能振奋精神、激发斗志、凝聚力量。

要睡觉,嘿哟!先铺床,嘿哟!要盖房,嘿哟!先打夯,嘿哟!打好夯,嘿哟!再起墙,嘿哟!墙砌好,嘿哟!再上梁!嘿哟!好日子,嘿哟!有指望,嘿哟!盖新房,嘿哟!真亮堂,嘿哟!娶了媳妇,嘿哟!咱不能,嘿哟!忘了娘,嘿哟,嘿哟!

打夯是个力气活,非精壮劳力做不了,却也讲技巧,在捞夯的绳上打个结,或绑上块碎布当抓手,既好用力,对手也能起到保护作用。庄稼人的日程里从没有休息一说,有伤病干不了活,挣不到工分,分不到口粮,不可能吃风屙屁吧!农历二八月,还有收了麦,秋庄稼种上后的一段时间,都是建房的大好时机,农活下来都去忙了,工地上凑不够人手。冬天有空闲,可天寒地冻,泥不是泥、水不是水的,人更是冻得缩头缩脑,施展不开手脚,也无法开工。

一个夯有五个人的,也有七个人的,要根据夯石的大小轻重来定。一人掌夯执舵,剩余的喊号捞夯。几个人犹如一支乐队,能不能凑出和谐而又悦耳动听的曲子,全看大家的灵性和配合。掌夯人作为总指挥,首要任务是把握好夯的节奏,要做到快慢有致、高低结合,确保打夯顺利进行。再一个就是把控夯的方向,该纠偏提醒的要及时提醒。有了情况不能像平时说话那样明着说,必须唱出来。说的语调跟不上夯的节拍,说一个人或某一件事,其他人也在听,弄不清楚说谁,心里就容易乱。一乱,劲用不到一个点子上,夯就跑得歪歪斜斜,打到地基外还倒没啥,那么重的石头疙瘩落在腿上脚上才真可怕。

石头夯,嘿哟!没长眼,嘿哟!打不准,嘿哟!就危险,嘿哟,嘿哟!

掌夯人有经验,知道打夯中可能会发生的变故,事先都详细作了交待,打了预防针的。可是,人到事上迷,你说归你说,这个时候偏偏就有人分了心走了神,迷迷瞪瞪站错了位,掌夯人就不放过了。

这同志,嘿哟!你听我言,嘿哟!瞪大眼,嘿哟!你看跟前,嘿哟!夯没有,嘿哟!压住线,嘿哟!打着夯,嘿哟!不是玩,嘿哟!用点心,嘿哟!都喜欢,嘿哟!打线外,嘿哟!是白干,嘿哟,嘿哟!

再剽悍的汉子,也有腰酸腿软的时候。又不能说休息就停下来休息,只能边干边调节,尽可能地从精神上进行自我缓解、抚慰。夯不是一般人就能掌得了的,年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过年轻。太老身体扛不住,过于年轻的资历浅,难服众,执行力就弱。必须有体力,心眼活,且能深孚众望才行。长辈的也不适合,按规矩,长辈为尊,既然这样,就不便在大庭广众下胡言乱语,因为开玩笑逗乐子,一般离不开说“荤口”。如果为老不尊,说了过头话,那是做人的大忌,会被人看不起。辈分低的,没那么多的顾忌,能说且说,只要不伤和气,大家都能接受,劳动气氛好,干活就不觉得累。

猪找猪,嘿哟!羊找羊,嘿哟!猫想好事,嘿哟!叫一场,嘿哟,嘿哟!

先是在猪羊身上比划着说事,东拉西扯,一会儿就说到人身上去了。

经常掌夯的,是有名的人来疯,机敏幽默,敞快得很。打夯时围观的人越多,越是放得开。插科打诨,口吐莲花,见人说人,见物说物,东拉西扯花花哨哨地都能编排出一串子故事。这种以调笑和缓解疲劳为主的即兴口头创作,也是一种难得的娱乐。

有时,掌夯人会及时根据眼前情况提出表扬或批评,一些看似玩笑一样的吆喝,其实就是指令。

同志们哪,嘿哟!加油干,嘿哟!冒冒汗,嘿哟!汗一出,嘿哟!就舒坦!嘿哟!嘿哟!

黑狗蛋啊,嘿哟!你往前站啊,嘿哟!弯下腰,嘿哟!撂起来啊,嘿哟!你婆娘,嘿哟!是不是,嘿哟!没让你,嘿哟!吃饱饭,嘿哟!嘿哟!嘿哟!

叫黑狗的汉子本来是个实诚人,从不沾藏奸耍滑的事,被掌夯人真真假假这样一番奚落,窘得脸上挂不住,自然腰弯得更低,也更上劲了。别的人也像受了警告,再不敢懈怠,怕自己偷懒被人看出破绽。要知道,庄稼人最怕被人说懒,庄稼没种好还不怕,只是一季,人懒出名了,那可多年也洗刷不掉。说严重些,孩子娶亲成家都会受影响,想吧,谁愿意把女儿嫁到一个懒汉人家。

东家努了多少年的力,心操碎,眼望穿,就盼着房子平安顺利建起来。眼巴巴指望着能把眼前的活干好,就时不时热情地招呼着说,歇会喝口茶吸根烟吧!连喊几遍,也无人应答,只有夯歌在唱。

快到边,嘿哟!快到站,嘿哟!拼命干,嘿哟!弯弯腰,嘿哟!硬硬腿,嘿哟!别松劲,嘿哟!咬紧牙,嘿哟!坚持会,嘿哟!夯停下,嘿哟!再喝水,嘿哟!嘿哟!

一夯叠压着一个夯,密密地排列着。山墙这边的地基打到了头,也有那么长时候了,该歇会了,那夯才停下不动。吸烟的,喝水的,也有斜靠在柴火垛上休息和哼哈着朝地上吐浓痰的。歪歪斜斜的几个人开始咕咕哝哝评述着今年的收成,哪块地里老鼠多,哪块地遭了水浸,哪块地肥料没撒开,庄稼长得不匀溜,都清楚得很。孩子们没有好玩的去处,就围过来看和听,也就凑个热闹。

掌夯人的吆喝声,好比铁匠师傅的“引路锤”,吆喝到哪儿,夯就追着落在哪儿。也好比带队伍的口令,所有人都得随着口令走,该怎么发力就怎么发力。打夯,也分大夯小夯,大夯撂得高,落地响,打得实,老远就能感到大地在震颤,效果就好;小夯起得低,落地发飘,起着缓冲作用,为下次起大夯储备力量。一大一小,一小一大,间隔着起夯,掌夯、捞夯都有个喘息的机会,夯起起落落才能持久。

趁休息的间隙,掌夯人把夯底沾上的渣土清理干净,又顺便检查一下捆绑夯体的绳索是不是磨损,紧勒的摽子松动了没有。

喝罢茶,嘿哟!吸过烟,嘿哟!擦擦汗,嘿哟!接着干,嘿哟!嘿哟!嘿哟!

撂起来,嘿哟!别操蛋,嘿哟!嘿哟!嘿哟!

各就各位,哪知道再起夯时,众人都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还没从刚才的歇息中回过神来,进不了状态,腿松脚软,腰弯不下,手上没劲,那夯就绵软无力。掌夯人感觉不对,就提醒大家加油用力。打一夯要有一夯的效果,夯起得低,落地都留不下印,磨洋工给谁看,还不都是自己的事。

往前靠,嘿哟!弯下腰,嘿哟!夯得高,嘿哟!东家笑,嘿哟!夯不起,嘿哟!棉花包,嘿哟!嘿哟!

人肚子里都缺油水,长年见不到多少荤腥,掌夯人就在编着吃喝上动脑筋,以此来激励大家。

孩他娘,嘿哟!正做饭,嘿哟!你要问,嘿哟!做啥饭,嘿哟!烙油饼,嘿哟!炒鸡蛋,嘿哟!你怪喜欢,嘿哟!这都不算,嘿哟!另在外,嘿哟!还有饺子,嘿哟!正剁馅,嘿哟!嘿哟!嘿哟!

烙饼,鸡蛋,饺子,都是稀罕物,平常想吃也没有!明明是望梅止渴,掌夯人还是喊得像真有那回事,把捞夯人的胃口吊得高高的,夯果然起落有力,落地砸坑,效果明显。

这夯好,嘿哟!上树梢,嘿哟!这夯好,嘿哟!照样捞!嘿哟!上树梢,嘿哟!上树梢!嘿哟!嘿哟!嘿哟!

几句宽心鼓劲的话一唱出去,大家的心更齐,也更用力了,夯夯都想着“上树梢”。

村里人有几个乐天派,爱说笑,走到哪儿都能把欢乐和笑声带到哪儿。哪怕家里面缸子见了底,点灯断了油,下雪天孩子还打着赤脚,他们也不知道发愁,依然嘻嘻哈哈地东游西逛。有他们在,肚子里窝不住气,嘎嘎一笑,肠胃就通了。能说的有,会唱的难寻,乡民们普遍生性内敛,不善表达,对能唱的无不报以钦敬之情。平时村里来了说鼓书、唱琴戏、鼓道情的流浪艺人,都会待为上宾。打夯时唱的夯歌,还有大毒太阳下面放磙时唱的打场歌,主要是排遣劳动中的寂寞和缓解疲惫的身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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