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不大,树的种类却多。远远望去,整个村子就像密不透风的树林子,平原上突兀而起的小山包,天空坠落下来的云疙瘩。
有树,自然就招鸟。
那时候,像“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这样的标语,随处可见。农村的阶级斗争也同样激烈,人与人之间分阶级、论成份、讲红黑,难道也辐射到鸟的身上来了,对鸟也以阶级相论,要做出好恶之分吗?不是的。人们对鸟的好恶,由来已久,根深蒂固,和“阶级论”没有关系,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带着鲜明的好恶观点去对待鸟类。
众鸟中,最招人喜爱的是云雀和黄鹂。因其声,村里人把云雀称之为“叽叽坠”。春天里,村头或麦田的上空,时常传来它悠扬激越的叫声,令人心醉。“叽叽坠”飞得高,叫声响,而且是停滞高空连续歌唱,这种独特的本领是别的鸟所不具备的。“叽叽坠”在空中只是一星朦胧的灰点,调皮孩子的竹竿、弹弓,都拿它无奈,站在下面大声驱赶、恐吓,它也不理睬,直到唱个痛快,才悠然地转移到另一处天空,继续它的歌唱事业。
黄鹂色彩明艳,模样俏丽,叫起来宛若在与人说话,音韵婉转,清脆悦耳。农谚说:黄鹂来,吃蒜苔。黄鹂的声声啼鸣是在为人们报信呢:要收麦了,快准备吧!因为,一吃了蒜苔,大蒜就成熟了,而收了大蒜,腾出来的土地就该建造打麦场了。都是季节赶的,一环紧套一环,环环相扣,天越来越热,大面积的农活也接踵而至。黄鹂唤醒了人们喜迎麦收的激情,又能吃到白面蒸馍了,一年的日子又熬过来了。
燕子爱在屋舍里、房檐下筑巢而居,繁衍后代。“谁家新燕啄春泥”,诗人的深情咏叹,道尽了春的温暖、燕的忙碌和人鸟和谐共处的美好。燕子在谁家筑巢安家,是一个鲜明的标签,证明着这家人的友好善良。燕子不嫌贫爱富,从不依房屋新旧高矮决定去留。“小燕子,穿花衣,年年春天来这里”,唱出了旧时燕子今又来的喜悦和说不尽的人间温情。有燕子的人家是幸福的,也是值得自豪和夸耀的。
鲁迅小说《药》的结尾,华小栓的坟上,那只乌鸦相信许多人都记得。它“哑”地一声飞走,带着浓重的阴森恐怖之气,烘托出了凄凉寂寞的环境。“天下乌鸦一般黑”,乌鸦招人厌恶,原因在它灰暗的肤色和缺少鲜艳色彩的羽毛,带给人的无不是沉重锥心的感觉。村里许多人都习惯于拿乌鸦说事,谁家有了不幸,过后往往有人会说,事发前看到有乌鸦在出事人家门前飞上飞下,其声凄惨,已有不祥之兆。这当然不可信,但人们宁愿相信这样的解释。人们多么希望天下事都可以先知先觉,如此,可以减少多少痛苦和损失!
不招人喜欢的,还有猫头鹰。其名声坏就坏在它那凶凶巴巴,看不出一丝温情和善的面相上,猫脸,鹰嘴,“五短身材”,似恶煞,令人惊悸。乡下俗谚:“猫头鹰进宅子,不死大人死孩子”,把猫头鹰的可憎可怕描述得恐怖至极,而唯独对它以捕食鼠类为生的益鸟本色只字不提。能不能说,村里人犯下了“以貌取人”的错误?似乎也不是,因为这是一种传承,多少年来,一代又一代,都持这种观点。不管怎么说,这样对待猫头鹰,总称得上是一桩历史的冤案。
麻雀一年四季都常见,数量最多,却不怎么讨人喜欢。它们爱群飞,也爱独处,爱偷吃,也爱明抢,收回家来的,长在地里的,但凡有食物的地方,就有它们机警的身影和好像总是焦躁不安的叫声。成群结队的麻雀,对谷物的嚼食破坏尤为严重。村里人说,由着它们吃,肚里又能装多少,还不都糟踏了!人工看护,又照顾不过来,地身子长,这头地里赶走了,那头地上嗡地又踅回来了,捉迷藏一般,能把人气死。就有人想办法,在地里立一些奇形怪状的草人,代替人工吓唬驱赶它们,也有一定的效果。
下雪天,麻雀断了嘴,会饿着肚子四处觅食。在自家院子里,将罗筐口朝下,用棍子支着筐沿,棍上拴根绳,筐下撒些米,麻雀就会饥不择食地扑进去吃。这个时候迅速拉动绳子,麻雀做梦一般以为进入了哪个美食天地时,已经失去了行动自由,有时一次捕获还不止一只。和许多鸟一样,麻雀到了晚上也畏惧光亮,手电筒一照,就成了瞪眼瞎,呆在原处一动也不敢动,瞅准机会一棍子下去,就能要了它的命。这种看上去有些残忍的捕捉方式,许多在乡下生活过的人都不陌生。冬天农活少,夜又长,到了晚上村里就有年轻人好奇着去捉麻雀,每次都不会落空。不过,很少看到有谁吃麻雀,不是麻雀肉不香,也不是怕有毒性,而是担心吃了脸上长雀斑。麻雀,雀斑,都有一个“雀”字,这个担心明显是望文生义。
还有一种很少看到的吉祥喜庆之鸟:喜鹊。喜鹊登枝,那是好事将近的吉祥象征。在印染的布匹上,绣出的鞋垫上、门帘上,常出现以喜鹊为主题的构图。美丽俊俏的身影,带给人们喜庆和欢乐。喜鹊也有令人诟病的时候,听这首儿歌:“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做母亲的,常常以这样的方式教育自己的儿子。喜鹊娶了媳妇就不要娘了吗?村里没谁说得清,不知道鸟类学家能不能给出个正确的答案来。如果真如歌谣中所唱,到娘老的时候,喜鹊是不是猛然省悟,良心发现,就想起了父母之恩呢?漠视亲情的鸟不是好鸟,若是人,也不是好人。
鸟儿不知人间事,打不上阶级的标签,人类却对其有好恶之别。这个,在乡下,一时也改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