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呀,小时候,从没见过海。眼前只有起伏连绵的山和夹在大山皱褶里的田野,纵有小溪蜿蜒穿行而过,水流也时断时续,一副有气无力的干瘪模样。
和海,你们是前世的朋友吧?每次见到海,便如回到家中,没有丝毫的陌生。
果然,你是水命的。长到十八岁,你到那个大都市里谋生了,那儿离海很近,虽然到底没有海,但似乎总能嗅到海的气味,听到海的涛声,看到海边印着的成行结队深深浅浅的脚印。家里人盼你早些有出息,就给你占了一卦。身上背着卦筒,卦筒里装着很多卦签的盲人婆,说这是个水命人,此生离不开水,还是天河水命。不像菜畦里的水,才湿个地皮,也不像屋檐下的水,散发着浊臭,天河里的水,汪洋姿肆,质地洁净,此生注定要大福大贵的。盲人得到了从没有过的高额卦金,欢喜而去。你一笑了之,未来的事,哪儿说得清。
以后,每逢有到更南方去的机会,你总是很乐意前往,不管做什么,去多久,有多苦。更南方,有海,碧波万顷,一望无际,能让人看个够,可你总没有看够,虽已看过多次。
你记得有一次在海边,站在一块嶙峋的礁石上,脚下便是翻卷腾涌高声咆哮的海,飞溅的浪花,打湿了你的鞋子和裤脚。你掏出手机,呀,有信号,居然还满格。于是你把手机放在离波涛最近的地方,拨通了一个电话,那山呼海啸般的潮声,便传到了另一个海滨城市。你呼喊着让人猜你在哪儿?过了一会儿,你又把手机贴在耳边,听到一个声音:傻瓜,大海!是的,那边也是大海!电波把两片海连同两颗心连在了一起。
后来,你在电话里才听说,人还是第一次以这样的方式,聆听海昂扬激越的旋律,感触海澎湃汹涌的魂魄。
多年来,一直生活在离海很近的城市里。在亚热带的阳光下,火辣辣的灼烧,你总是想起海的蔚蓝,海的清凉。也曾听人说,在海边生活的人,每年夏天都要下海泡上几次,让咸咸的海水杀去爆起的痱子,消去漫长夏季的暑热。这是大山里的孩子不敢想象的。在你看来,浸在海水中,不只消暑祛热,那实在是亲近、陶醉大海,对大海的最美的品味。
终于有一天,你走进了一个新的天地,昔日电话中的另一端的海。你知道南方海的博大、神奇,这次却更了解了北方海所特有的雄浑与旷达。
大北方那个著名的旅游城市,那个著名的海滨。才八月下旬的天气,本来气温就不算太高,因接连下了一天的雨,就更凉爽了。避暑的人趋之若鹜,大多是冲着它的阴凉而来的。朋友似乎更能适应天气的变化,要去海边了,早早就找出两件抗风御寒的外衣,而你依然几近赤裸着臂膀。
这儿的海岸线,柔和而漫长,像一条沙带,飘飘荡荡直到天涯。几乎每一个能走到的地方,都是上等的海滨浴场,水清坡缓,沙细无尘。
出租车沿着滨海大道飞驰。路灯照亮了美丽的夜空。兴许是暑热已过,或下雨的缘故,路上行人、车辆都不多,正好可以透过车窗观赏海滨独特的夜景。年轻的司机,早读懂了客人的心,不等开口,就把车子开到了众多浴场中风景最优美的那个。
浴场里,泳客已很稀少,海水很平静。海面上有微风吹过来,比刚出门时还要凉些。几对青年男女---海滨酒店的客人,一路相拥着打闹着冲进海里。你也下了水。浴场高高擎起的白炽灯,照亮了很大一片海。海底的沙毯,坚瓷柔滑,细如凝脂,想来只有少女的肌肤可比了。你徜徉水中,忘情游动,似久困笼中的老虎,终于回到了熟悉的绿色的森林。海水浸泡着你这个水命人。虽然以前多次看到海,而真正全身心地感受体味海,和海这么亲近,还是这一次。地上的水是天上下来的,海里的水是地上流进去的,天上,地下,海中,水本是一家。在海里,它们汇集到了一起。
你觉得今晚的海,是属于你的,今夜是属于你的。
舒舒卷卷的云幕渐渐隐退,月亮跃上了天空。刚才还黑黝黝的海,浸染上了许多新的色彩, 清澈中蕴集着暧昧,汹涌中闪动着温情。你读了那么多描写海的文字,都难以表达你今晚对海的感受。
月光下的海,被一种朦胧的美笼罩着,影影绰绰中,情人岛出现了它的影子。那个渔家女儿新婚的丈夫,出海打鱼,再也没有回来,她就孤身一人来到岛上,一心祈盼心上人的归来,痴痴地,直到终老。这个看似平常的故事,你来之前就不止一次地听人讲过,今天触景生情,再次想起,别有一番滋味。那是你们的誓言?你宁愿相信。
游累了,你想上岸,岸上的人却高声招呼说,再游一会儿吧,再游一会儿吧,像在照管一个不懂事的孩子。那一刻,你深深地被打动了。
从客房里来的几对男女,在水中亲亲热热地游动嬉戏,笑声传出很远很远。还有岸上那些骑着连体自行车的男女,你总愿意相信所有的相聚与交流,都是一次爱的投入,相信这是一份真感情。不独在快乐时,而在有风雨严寒的人生四季,在没有月光的海上,在青春化作深秋的回忆时,也一样能够紧紧相拥,携手走过每一个日子。还有那位痴情的独守海岛的渔家姑娘,他们的故事――地老天荒的爱情,还有人记得并将永远传颂下去吗?
即使不能踏上圣洁的红地毯,你也愿意真情地付出,坦然地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