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的轮回,草木的枯荣,在我们现在居住的城市里,永远显得那样的漫不经心,从来都缺少令人刻骨铭心的大起大落。北纬二十三度的阳光,含糊其辞地将春夏秋冬粘连在一起,模糊了四季的色彩,冲淡了往昔的记忆。
时令已是隆冬,树的枝头依然含绿滴翠,草地上还是清新怡人,空气中游弋着俨然春的气息。而遥远的中原大地,漫长而寒冷的冬天已经来临。自然界万物进入了生命的蛰伏期,它们依靠自身积存的能量,慢慢度过四季中最难挨的时光。
在南国,沐着冬日温暖的阳光,我思绪旋飞,又回到了从前。
那时候,天气似乎特别的寒冷,物质生活又十分匮乏。我们居住的小屋,土墙立地,上无片瓦,四面透风。每当寒风乍起,寒意袭来,村里家家赶紧关门闭户,躲进屋里。而母亲总是机巧地把一张预先备下的毡毯似的草苫子挂在窗户的横梁上,用来抵御寒冷的侵袭。寒风呼啸着拉响号子,在我家的窗户上打了个转,就被挡了回去。母亲用智慧与勤劳,为我们驱走了冬日的严寒,给了我们一个无比温暖的世界。
暖了一夜的被窝,是睡梦中的天堂。醒来望着户外滴水成冰的景象,更让人留恋床铺的温暖。父亲瞪圆了眼睛,哥哥姐姐在耻笑。这时候,母亲抱着在灶台上烘烤得热乎乎的棉衣棉裤走进来,迅速给我穿上,我才懒洋洋地起了床。穿着母亲烘烤过的衣服,一个早上都像猫在被窝里一样暖和。
母亲的一双手,无论做什么,从无戴手套一说。和母亲年龄不相上下的妇女,差不多都戴着手套。那手套是自己缝制的,样子不十分雅观,却格外的保暖,对防冻护手很有好处。手上箍着那东西,还能干活吗?母亲对手套从来都敬而远之,哪怕是露着指头的看起来不影响干活的半截子手套。时间长了,母亲的手皱裂了,露出血红的肉。白天干着活,没有时间,抓抓挠挠中,钻心的疼痛也就消解过去了。到了晚上,不干活了,手一闲下来,开裂的伤口就钻心的痛。用八分钱一支的“棍子油”搽手,是难得的奢侈,母亲平时连一个鸡蛋也舍不得吃的。母亲也讲究护手,睡觉前将双手浸泡在热水里,把手浸润了,就来粘,这是母亲发明的独特疗法。粘手的胶,是臭椿树身上流出的汁液,刚流出来时柔软透明,时间一久就凝固成硬硬的一砣,牢牢地叮在树身上,颜色也变得乌青混浊。在长有臭椿的地方,也不是哪一个人都知道,此物大冬天流出的津水,能作这个使用的。秘密被母亲发现了,每天取一些用来沾手,效果出奇的好。母亲告诉村里的姐妹们,她们争相效仿,一个冬天家家都能省下两支“棍子油”钱。等我稍大些,就成了母亲的小助手,不是她端着照明的油灯,我拿剪刀在树上剜那胶,就是我端着油灯,母亲剜。有时风大,吹得灯苗直摇晃,我的手小,想用手圈护着灯,也不顶事。就想办法圈个纸筒套在灯上,风就再也吹不灭灯了。映着桔红色的灯光,母子二人完成一项最简朴的劳作。回到屋里,母亲用纳鞋底的针挑起树胶,放在灯焰上燎,树胶溶化成流体,趁着粘性,极快地往伤口上抹。这样,就完成了一次简单而又十分有效的皮肤护理。在那寒冷的冬夜,门前的那棵大椿树,成了我家的保护神。我的手脚也裂,但母亲从不肯让我用这种办法沾,怕皮肤嫩,经不起滚烫的树胶的灼烧。
忙完一家人的吃喝,把鸡鸭赶进各自的圈里,院里院外收拾利索了,母亲就开始纺线。一辆纺车,就支在我睡觉的床头。母亲盘腿坐在用高粱叶子编织而成的座垫上,一手摇动纺车,一手握着擀成筒状的粗如拇指的棉絮。每摇一下纺车,握着棉絮的手就往远处伸展一次。就这样,母亲周而复始,一次次地重复着这同一个动作。长长的棉线,从母亲蓄满魔力的手中吐出来,悠然地缠绕在纱锭上,眨眼功夫,就有鹅蛋那么大了。母亲纺线动作娴熟、轻盈而舒展,那是童年的我看到的最优美的舞蹈。纺车的嗡嗡声,成了最好的催眠曲。无数个夜晚,我都是伴着棉线的伸长入睡的。酣睡中,我做了许多甜美的梦。天明起来,纱锭已空,一只二只棉穗,像白鸽,像雪团,静静地卧在针线笸箩里。我们一家人穿的衣,盖的被,两个姐姐的嫁衣,都是母亲纺出的棉线织成布做出来的。
母亲病了四年,按现代医学水平,她的病至少可以得到控制。可她总在坚持,说家里经济条件不好,最小的儿子还没有成亲。直到有一天,母亲彻底倒下了,一病不起,失去了行动自由,连自己喝口水,甚至说话都不能了。九三年正月,春天不知不觉来到了人间,但冬天的严寒还在延绵。一场大雪过后,母亲终于离开了我们。母亲去逝的时候,我没在跟前,人都入了土,我才到家,看到的只是一张承载着母亲所有病痛和对生的渴望的木床。听人说,母亲闭上眼睛前,还在呼喊着我的名字。
十多年了,一切恍如昨日。每次回家,我都会到母亲的坟头,默默地坐上很久,我多想听到母亲的声音,看到母亲的身影,感受到母亲的温暖啊!可是,一层黄土,阴阳两隔,又怎么可能呢?我总觉得,母亲还和我们在一起,母亲没有走。
如今,我的儿子已经五岁了。他会在电话里甜甜地叫爷爷,还会学父亲佝偻着腰走路的样子,惟妙惟俏地模仿着父亲的老态。儿子还知道,村南黄土下,长眠着他从没见过面的我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