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年来,农民从来都是靠天吃饭,望天收成,别无选择地做着大自然的顺民。
上天不可能永远顺遂人愿,也时常黑着脸子唱反调。因为如此,人们才把天称作爷、天爷,饱含无限的敬意,也最关注天气的变化。在一年又一年的漫长光景里,要风有风,要雨得雨,要温暖就出太阳,那是大自然可遇不可求的恩赐,凄风苦雨、非涝即旱、不合时宜的阴晴变化才是永恒的主题。再怎么五体投地地祈求祷告,仍有着大量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时候。旱与涝,对农民,相比而言还是旱好应对一些,大不了井淘深一些,庄稼多浇几遍水也就过去了。涝,尤显暴戾和险恶,除了淹死庄稼、树木、牲畜,还能淹塌房屋,彻底摧毁一个家园,这个才可怕。
平原上的水来自天上,都是下雨下发水,下成了涝灾。河网疏淡,外面的或上游地域下再大的雨,积再多的水,也难以转移到这儿来。村民常说的沟满河平、抓泥见水的涝景,也多是本地雨水密集所致。
夏天下雨,孩子们最喜欢,像是与生俱来的本能反应。那个乐颠颠的兴奋劲,堪比过年得了一盘自己能做主燃放的小鞭炮、穿上了一件新衣裳。伞不打,雨布不披,连顶草帽也不肯戴,就赤裸着臂膀冲进白花花的雨幕中了。在孩子们的眼里,因为雨,世界会突然觉得大和新奇,也别有洞天似地增添了不少情趣,在晴天朗日所不曾有的奇妙体验里,快乐迅速升腾,四处扩散,传导给每一个人。光赤着的脚板,被什么划出像蛤蟆嘴一样大的血口子,那么疼,眼都不眨一下,更不把家长的训斥和责骂放在心上,只感念着雨水着身、稀泥裹脚的快活。
雨仍然下个不停,一家人的衣服没谁的是干净的,要么泥浆浸遍布丝,要么汗水雨水湿了干、干了又湿,哪一件都拧得下污水来。再看灶屋里,雨前堆积着的,与房梁齐高的柴火,如今只剩下一些贴着地皮的碎屑了。吃的先不说,连烧的也断了,日子就透出些艰难来。
雨初来时,都觉得连日的劳作已经很累了,正好趁机休养喘息一下,天赐良机呀!女人们带上针线活,邀伙伴、串人场,东西南北地走动着,张家长李家短地说说话,也着实快活了几天。眼看着家中日渐不保,吃的,烧的,穿的,都成了问题,就开始着急上火,才没有了先前的淡定和闲情。于是,就一心扑在筹吃的、弄烧的上,再想办法把湿了的衣服烘干。眼见着女人一个人忙不过来,而且还看不到老天爷云开雨住的迹象,男人无奈地从牌场、从闲谈中撤离,转移到维持日常生计上。
河水暴涨、奔涌,长在坡地里的野麻只有开在尖顶上的黄花浮动在水面上,缠结成团的水草从上游的大河里滚过来,加重了河里的水腥味。路沟里水也满了,漫到了路上,有大大小小的鱼在游动。有人就奇怪:蚊子似的小鱼是蚂蚱生的吗?那大的鱼呢,又来自何方,难道是天上的鱼飞流直下,空降人间的吗?有人趁机用抄网捞,捞到了就满心欢喜地拿回去,剖了洗了裹了面油炸了炖汤喝。
在积水的庄稼地里挑开引水的沟,水排出去多少算多少。现在是人救庄稼,等到时候庄稼长成收割了再救人的命。这些是男人干的活,现在他们仍然手握铁锨站在地头上,迷茫地望着不远处一洼又一洼的积水。天上乌云翻墨、雨幕低垂。
雨还在不停歇地下。别把天下塌了!先是女人,现在男人也开始哀叹。低矮的小屋成了囚笼,一家人神情木然地望着房檐下挂着的水柱,一筹莫展。就在这个当儿,猛不丁传来“咕咚”一声响,一家人的心里都咯噔一下,孩子说:谁家屋子倒了?!女人就骂孩子乌鸦嘴,大白天的,怎么就撞了鬼了吗,净说不吉利的话!男人说,你先别骂,兴许就是谁家屋子倒了哩!也不再听女人争辩,迅即扯起一块雨布披上,就冲了出去。
村里人对房屋和墙头倒塌的声音十分熟悉,也十分敏感。每年雨水大的夏秋季节里,差不多都会听到这样骇人的声响,有些年份还不止一次。比起因雨造成的缺吃少穿的苦难,塌了房屋才是最要命的。在那样的年代里,村里众多房屋都是平地堆泥起墙,到了一人多高,上了梁、檩、椽,铺上秫秸箔,苫上麦秸,即成。这样建起的房子,少见砖瓦,更别说水泥和钢筋,有的只在门轴下垫块砖当门枕用。土墙猪拱鼠钻,经年累月,再加上风蚀雨浸,住不上几年,房子訇然坍塌,化为废墟,并不意外。
老房子总有老房子的不幸,不是墙体如佛肚一般鼓起,就是绽开能放入拳头的裂口,还有一些看不到的危机隐身某处,更是可怕,它们随时可能因某个诱因爆发出来,能把人吓死。
这一次,好在屋子只掰下来一角山墙,是雨水渗透浸泡,墙体不堪重负造成的。才倒了房子的人家,老少齐上阵,搬梯子,拿雨布,上墙,在惊慌失措中总算把坍塌的地方给盖上了。此时,房下已经围了一堆人观看,有的问还要不要雨布,有的说蒙上的雨布要压上东西才牢固,还有的说等雨住天晴就立马整修翻新吧,别耽误了!
不管伤没伤到人,砸没砸坏家具,房子的某一部分倒在了水里,说是一场灾难是好听的。警钟已敲响,实际上也是因穷而至,算揭了贫穷的短,亮了家底寡薄的丑。
修整翻新是出于安全需要,也是顾及面子的必然选择。房倒屋塌、鸡犬不宁的破落样,怎么着都不光彩。家有半大小子要相对象找媳妇的,更要考虑到这一点。时常听人讲,某某人家要多寒碜有多寒碜,寒碜得没法言说,谁闺女愿意嫁他家呀,弟兄几个都是家没家、院没院,一个村庄再也找不到他们那样的,养只鸡还得砌个窝哩!
不是嫌贫爱富,村里人都穷怕了,谁都想让自己的女儿寻个好人家,有个好归宿!所以,为闺女找婆家,就流行相家园,定亲之前,婶子大娘能去的,都动员了去帮着长眼。看后大家一合计,各人分别发表意见评说一下,两家能不能成亲戚,基本上就有谱了。
家园好的人家,成媒的几率就高,家院破败,不那么上眼的,媒人多跑多少腿,多磨多少嘴皮子,门前都踏出坑来了,那亲事也不一定能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