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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发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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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1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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衡阳一夜

我们上车的时候,黄昏已经袭来,雨裹着雪,下得正急。

一声急促的集合哨音划过天幕,全连的同志跑步出动,送行的嘎斯车前,齐刷刷的队伍瞬间列队完毕。雨雪越下越大,本来规定只能鼓掌欢送的,结果就在车子开动的一刹那,集结整齐的送行队伍彻底失控了,大家一拥而上,汽车淹没在手臂丛林之中。不知道经历过多少次送别场面的老兵司机,把紧踏了的油门又松了回来,显然还是被眼前的情景感动了。已经训练了两个多月的新兵,还是第一次擅自打乱队形,使当时的场面看起来失去了控制,出人意料,连一向严肃得有些刻板的二排长,在一旁也没再制止,说要批评哪个同志违反了队列纪律。那么多张年轻的脸,那么多双挥舞的手臂,哪分得清谁啊,抓住就握,抓不住的,就那么扫一下,也算是祝福和告别了。眼泪和着雨水,化作惜别的深情,模糊了所有人的视线。车子终于再次开动,驶出了营区,驶向了我们来时的路。

透过渐浓的暮色,我看到操场上我们用砖头石块临时搭建而成的简易靶台还在,最右边的第一个,也是最显眼的,就是我的靶位,那是个最无法逃避领导目光的领头哨。两天中,那块撒满沙石的土地,被我的身子暖得热了又凉,凉了又热,清晰印上了一个人的形状,至今我身上仍留有三湘大地泥土的味道。瞄靶训练已进行到第二天,再过几天,我们就要进行实弹射击了。这是最后一项训练,也是大家期盼已久的项目。伸出黑洞洞的枪口, 我的右眼已经很容易地把准星和射击目标,标定在一条直线上了。如果在有效射程之内,如果枪膛里装的是实弹,如果要一枪解决问题,我想我会像一名出色的狙击手那样,绝不需要第二颗子弹。

这是个相对偏僻的地方,据说当年曾国藩集结和训练湘军的大营就离此不远。所以这儿有个兵味很浓的地名,叫集兵滩。我们73天的新兵生活,就是在集兵滩度过的。和我一起离开的还有5名同志,我们是第一批从新兵连分出去的新兵。除了打靶外,我们出色地完成了全部训练任务。不光这些,还在于心,在于觉悟,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普通的社会青年,而是有着较高思想觉悟的合格军人了。两个多月的艰苦磨练,使我们知道了什么是脱胎换骨?什么是刮目相看?

再见了,新兵连!再见了,二排长,再见了,各位战友!此时此刻,我深深体会到了什么是深深眷恋?什么是依依不舍?那条我们走了无数遍的崎岖山路,此时似乎也平坦了许多,好走了许多。不然怎么那么快,营区的灯光就看不到了呢?嘎斯陷入了沉沉的黑暗当中。只有车前两束平铺着的光柱,柔柔地指向远方。雨雪还在下。

我们六人都穿着自己发的制式军雨衣,只有一张脸露在外面。每人随身携带有三件行李:打好的背包、行李袋和一只水桶。行李袋和水桶都是到新兵连后统一购置的。行李袋里装的是发放的衣物,还有其它一些零零碎碎的物品。水桶可以提,又方便携带,还能盛东西,像鞋子、洗漱用品什么的。当初我们还不理解,觉得水桶不好用,又土,不如脸盆,现在明白连首长的良苦用心了。

嘎斯车开上了通往衡阳的柏油马路。白天派出的为我们买票的老兵,在火车站等我们,我们要赶到那儿与他会合。带队的首长坐在驾驶室里,不时探出头来,大声招呼我们穿好雨衣,抓紧扶好,注意安全。刚才还不觉得,这时候被车子带动的风一吹,渐渐的觉得有些冷,毕竟是雨雪天气呀!没走多远,马路上的汽车就排成了队,再走一会儿,车速就减了下来。我平生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汽车,各种样式都有。跟日落而息的乡村生活截然不同,深夜旷野里的马路上原来还有这么热闹的时候。那些车和跑车的人,在这样的夜里,在我的面前组成了一个欢腾的世界。车缓缓向前流动,然而从接连传来的刹车声中,我似乎感觉到了跑夜车的人的焦躁与无奈。站在车上,不时可以看到出事故的汽车,有的四脚朝天,有的一头扎进了沟里,有的与别的车子撞在了一起。在雨雪交加的黑夜,天寒地冻,他们谁不愿意快些到达目的地,美美地睡上一觉呢?也许远方的亲人正盼着他们的归来。

嘎斯终于开不动了。前面是一条望不到头的车的长龙。带队的首长来告诉我们,不要着急,耐下心来,也许很快就会疏通的。对何时能恢复通车,首长心里也没底,他也只能这样安慰他的几乎没有任何社会经验的年轻的士兵。除了耐心等待,我们做不了别的。路的两侧全是大山,黑黝黝的,我们停在了一个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荒野。前面的车好多都没有熄火,跑车人需要车的温度取暖,需要车子为他们撑开一片温暖的世界。他们很多人在抽烟,烟头暗红的火光在夜色里明灭可见。在漫长而又无以寄托的寂寞等待中,抽烟成了司机们最好的消遣方式。雪住了,雨也渐渐小了。不时有人从车上走下来,在周围来回焦急地走动着,脑袋一律缩得很低,身子弓成一团。

驾驶室里,隐隐约约传来首长在和司机交谈着什么。又过了一会儿,我看见司机下了车,一个人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前走去。首长告诉我们说,他是到前面察看路况去了,如果实在无法通行,就另想办法,这样白白等下去,也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火车又不等人。对堵塞成了什么样,在当时情况下,我们一无所知,也根本无法预测。我们几个新兵都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形,心里既好奇又慌张,虽然有些茫然,但并不害怕。司机带回的消息说,是因为修路,刚刚夯实的路基,遇到雨水浸泡,再经车辆碾轧,就成沼泽地了,才造成了大面积极的交通阻塞。短时间内又不可能疏通,怎么办?再等下去,就要误点了。而车票肯定已经买好,我们又不可能再回去,况且这会儿也回不去了,更重要的我们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到达一个指定地方,气氛越发紧张起来。此时,我们何尝不是在执行一项雨夜急行军的任务呢?

首长一挥手,下车,带好行李,我们走路进城!那一刻,我觉得就是要打冲锋了,整个人也一下子清醒了过来,全身上下充满了必胜的力量。

已经是后半夜了,摆在我们面前的事实是,我们还有三分之二的路要走。先到城里买好票了的老兵,不用说也一定非常着急,他会想到路上可能堵车这样的事,但不会想到这么严重,几乎是一个通宵都在堵。像上车时一样,我们背着背包,一手提水桶,一手提行李袋,这样正好可以保持身体的平衡。路上歪歪斜斜地停满了车,到处铺满了泥泞。我们一个跟着一个,在车的缝隙里摸索着穿梭前行,每移动一步都异常困难,都有滑倒摔伤的危险。首长走在最前面,不时招呼大家跟上,靠近一些,相互提醒一下,不要掉队,不要摔跤。他还说,真正的军人,就应该这样,越是条件艰苦,越是能经受得住考验。我知道,这既是特殊环境下对我们的教育,更是在为我们积极战胜困难鼓劲打气。那一刻,我头脑里并非一片空白,而是充满了许多奇特的想像,想得最多的,是以往电影中看到的英勇的解决军战士顶风冒雪执行任务时的情景,此情此景,我觉得我就是当时的他们,他们就是现在的我。几许浪漫,几许期待。当时的体验真的太深刻了。

一位身材瘦小的同志,因负载太重,累得走不动了。我们只好停下来,把水桶放在泥地上,背包、行李放在水桶上,站着静静地喘上一口气。首长掏出一支烟在抽,就在划火柴点烟的一瞬间,我看到他的额头上渗满了汗水。雨停住了,我很快就感到身上透出浓重的凉意,原来衣服也早已湿透了。我暗自下定决心,决不能拉下半步。

继续前进,路更难走了。如果照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赶不上火车。路上已经不像刚才那样拥挤不堪了。不少出城的车辆看到路况不好,就调转方向返回城里,或选择了别的路绕行了。首长更加着急了,几乎是强行拦下一辆面包车,开口就问离城还有多远?司机是位年近五十的老师傅,当听说我们要去赶火车时,似乎更着急,说这哪行,还有那么远的路,天都快亮了,就是跑步急行军也赶不上点儿啦!我搭你们,快,别犹豫了!此时,老师傅俨然成了大将军,淡定而从容地指挥着我们。是的,不能再犹豫了,除了这样,我们恐怕再也找不到别的能准时到达车站的办法了。

我双脚一直到膝盖,都粘满了红泥,身上和三件行李上,也一样的斑斑点点。老师傅早就看到了我们一个个的狼狈样,还是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连忙安慰我们说,没关系,没关系,等天放晴了,冲一下也就好了。这雪天雨地的,又走了那么远的路,哪能不泥啊水啊的!老师傅如此豁达大度,不但分文不收,而且对我们没有丝毫责怪的意思,反过来反倒劝慰我们。越是这样,我心里越是觉得过意不去,人家的车,凭什么给我们坐啊!坐吧还弄得这么脏脏的,脚底下可是铺了毛绒绒的地毯的,真后悔上车前没把脚上身上的泥泞清理干净。所以,那一刻,我想,要是时间来得及,说什么也得帮人家把车清洗干净。

汽车的暖气开得正旺,说温暖如春是不为过的。我们几个人挤在一起坐在车里,有种从地狱到天堂的幸福感。暖流渐渐传遍了全身,冻得麻木了的面部,开始活泛起来,僵硬了的双手,也渐渐恢复了知觉。

也许年龄较接近的缘故,首长和老师傅一见如故,亲热得似乎有着说不完的话。从他们的谈话里,我听出来了,师傅这是回城里,本来要赶早去一个地方的,因路况不允许,现在只好打道回府。那么多年过去了,我时时还在想起这位老师傅,正是由于他热心相助,才使得我们没有误了自己的行程。也正是因为这件事,使我更加深切地认识到,不管在什么情况下,能帮助别人的,就一定不要吝啬伸出自己的手,哪怕一点儿微薄的力量。

衡阳火车站终于到了。我们冲上火车,还没放下行李,身后的车门就“嘭”地一声关上了。一声长啸,火车驶出站台,我看到夜色正悄然隐去,又是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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